在金创公司采访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家至今依然以农民工为主力军的发动机零部件企业在玉柴的板块策略中究竟居于何种地位?它是属于金角,还是属于银边,抑或是草肚皮呢?为了寻找答案,我花了很多时间,也跑了不少路,从问题的源头开始探寻。金创公司全称是广西金创汽车零部件制造有限公司,在相当长一个时期,金创一直是玉柴的供应商,在玉柴的供应体系之内但不在玉柴的板块构架之中。它的前身是一家民营企业,广西陆川福达集团的一个生产基地。
2003年玉柴收购这个基地以后,金创逐渐成为玉柴零部件产业的主阵地之一。福达集团后来整体搬迁到桂林,依然是玉柴的供应商。采访完玉柴本部及其周边的子公司,离开玉林北上的时候,我在桂林逗留了两天,顺道采访了今天的福达。董事长黎福超接受我的采访的时候真诚地说,福达和玉柴血脉相连,完全是玉柴带大的一个孩子。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说起来都20年了。1989年我接了玉柴7万元的订单,生产2105型柴油发动机的小管,就是外露水管,这是我第一次和玉柴发生业务往来。当时我的厂还在陆川米场镇的五柳村,叫五柳配件厂,是一个生产自行车零件的家庭作坊式的小厂,总资产才40多万。现在我有7家子公司,总资产10多个亿了。变化很大,但与玉柴的关系依然很密切,而且我和玉柴的关系还不仅仅是业务上的关系,玉柴的很多理念对我影响很深,比如审时度势,先人一步,永远敢于归零的企业战略思想,这方面玉柴一直做得很好,它使我受益匪浅。我的企业最初是挂名的村办企业,每年拿一点钱给村里,也就是假集体。因为那时候民营经济还比较敏感,比较受打击。
1989年,我和玉柴有了业务以后得到很多启示,我到镇政府跟负责人说我把我这个企业送给镇里吧,他们不相信,我说我想变成乡镇企业,我送给你们之后再承包回来,他们同意了。1990年就做了公证,把我的企业变成了乡镇企业。也就是把40万送给镇政府了。这是要有一点勇气的,也要一点胆识的。当时很多人都不理解我,包括家里人都反对,辛辛苦苦上十年,结果白白地送出去了,一切又归零了,一般人当然想不通。其实就像玉柴当时的“零起点”思维一样,我归零是为了找到新的起点。当时乡镇企业有很多政策,民营企业不能享受,比如贷款,银行是有严格界定的。我把企业送给镇里之后又承包了回来,还是我在经营,但企业的处境变了,这段时间里,企业因为戴上了乡镇企业的帽子,发展很快,银行也肯扶持了,政府也肯扶持了。1998年,民营经济的环境改善了,相反集体经济在分流,我又把它买回来了。但这时候企业也长大了。买回来我多花了几十万。但我愿意啊,因为不这样你长不到现在这样大嘛,所以我说我的企业是寄养大的。1998年买回来以后成立了股份公司,又是一次归零,但我的起点就不同了。这都是跟玉柴学的。
一个企业就是一部作品,一部企业家的作品。一部作品就是作家人格、气质、学识、才情的一次外化,一个企业理念与形象的诞生也是企业家人格、精神的一次外化。黎福超的精神世界里融进了数不尽的玉柴经营理念的因子,所以他的企业无论是当初作为一个份额不大的玉柴供应商,还是后来90年代初以乡镇企业的身份作为玉柴的紧密联营厂,包括现在以一个颇具实力与影响的现代企业的形象与玉柴形成新的联合体,福达公司的血管里都流淌着玉柴的血液,从里到外都看得到玉柴的痕迹。我到福达公司总部的时间是2009年春天的一个黄昏,那天天气很好,我们一行人在公司行政大楼门前的广场下车时霞光还很鲜艳,下车的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忽然觉得又回到了玉柴,到了玉柴28层动力大厦前的广场上。但很快,大楼背后高耸的喀斯特地貌提醒了我,这里已经是桂林,是福达公司了。我的幻觉的产生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出现在我眼前的福达简直就是玉柴的一个缩小版,尤其是行政楼前广场上那个开着喷泉的景观建筑,简直就是从玉柴动力大厦的广场上拷贝来的。后来晚餐的时候我开玩笑问黎福超说你这不是侵犯别人版权吗?黎福超笑着说不会不会,我的尺寸稍微小一点。黎福超的笑很认真,也很机警,这是一个浑身上下都透着朴实和智慧的人。
从福达门前的建筑到晚餐桌上这个笑容,这是一个非常有限的时空,但我已经知道了隐藏在黎福超心底的秘密。
知道了黎福超乃至更多的玉柴供应商心中的秘密,再回过头来看福达这样的供应商当年是怎样影响玉柴的,以及他们的出现与玉柴后来把零部件生产作为一个产业板块来构建有着怎样的渊源关系,就比较清楚了,这应该是一种良性的互动,一种天然的互生。这里有一桩旧事说一下。黎福超说,1998年,柳钢的陈永兰董事长建议我做曲轴,我去找玉柴,找时任董事长王建明,当时我还没有给玉柴做过曲轴,他说你先做了给我看,做得好再说。当时玉柴做曲轴不理想,废品多。尤其是4110、6112两种型号的发动机曲轴,一直是从巴西和印度进口的。后来他们一边进口,一边让我做实验,李天生也说你好好实验,做成了我们就不进口了,还可以控制成本。2004年,我的6112曲轴试验成功,玉柴开始用我的产品,当时李天生算了一下,比进口便宜20%,含运费降低了40%。黎福超说这段话的时候我在想,这个40%的成本空间并不完全是一个抽象的数字上的空间,对当时的玉柴决策者来说,它是一片实实在在的天空,让决策者展开想象翅膀的天空。玉柴是一个没有整车厂的发动机企业,这决定了它的产业链是不完整的,是断裂的,这样的企业自然会在市场竞争中失去一些优势,现在玉柴找到的一种弥补的形式就是围绕主营建立与自己的主业相关的产业群。虽然这个产业群有一定的独立性,因为这个产业群队伍里的任何一个产业都必须是一个独立营运的、可以做大做强的企业,也就是说它除了可以依托主营板块的优势之外,还必须依托市场,但对主营板块的辅助乃至支撑作用却是显而易见的。这或许正是晏平再造玉柴时把零部件制造作为一个重要板块的动因。
当然晏平的这个决策不是空穴来风,玉柴的零部件生产开始于1999年,当时玉柴成立了一个配件公司,不过这个配件公司成立的初衷并非出于战略意义上的考虑。我在配件公司采访的时候,总经理韦明发告诉我,当时成立配件公司有一个特殊的背景就是1996、1997年间,由于国家宏观经济形势和玉柴内部产品调整等方面的原因,一批工人面临转岗和下岗,考虑到职工利益和公司人力资源储备,玉柴策划实施了一个“千人再就业工程”,这个工程就是在集团公司原来的一个小零部件厂基础上,整合股份公司的热工分厂、铸造的曲轴工段、冷工厂的中小件,组成配件公司,做汽车零部件。此后十多年一直没有间断,但也没有摆在更重要的战略位置上来做。这个公司得到较快发展是2006年前后开始的,主要产品是曲轴、飞轮壳等柴油机零部件,90%产品供给股份公司,服务集团的核心业务。但按我们的生产能力,只能占到股份公司份额的10%,远远满足不了股份公司的需求。它的年采购量是上百亿,发展空间很大。当然我们也只是众多供应商中的一个,它不可能只用一个公司的产品,这有一个安全性问题。所以晏平主席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要提升它在行业的地位,向玉柴以外的市场靠拢。现在我们在一汽系统的大柴、朝柴都签订了技术协议并且送样检验了,与潍柴也有了合作意向。按照玉柴的板块发展目标,零部件板块的发展规划是三家一体达到100亿元的销售收入。
十
韦明发说的这三家公司其中就包括前面说到的金创公司。金创公司所以引起我的注意,并不完全因为它的前身和玉柴紧密的连带关系以及其创始人作为一个玉柴文化寄植者的传奇般的经历,我所感兴趣的其实更多的还在这个几经改造几度再生的企业身上所折射出来的玉柴的文化力量。因为通过这个不断提升中的企业的嬗变过程,我越来越明显地感受到玉柴板块建设的战略意义实际上不仅仅在于玉柴领地与空间的扩张,还在于它更是一种玉柴文化的渗透、玉柴理念的普及、玉柴精神的推广。我对金创公司进行过三次采访,两次是在金创本部进行的。金创坐落在离玉柴20多公里的陆川县境内的米场镇上。
米场这个地方,说是一个镇,其实没有一点城镇的氛围。这里距玉林和陆川都还远,有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味道,但也并不算荒凉,单是道旁的酒家就吸引了不少食客,因为有当地特色风味为诱饵,这些酒家虽然简陋却也不愁赚不到银子。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是初冬,南国的初冬还是收割的季节,看到工厂四周到处都是收获的农家,我特别感慨,因为这是一个田野上的工厂,农业怀抱里的工业。这情景本身就是颇有意味的,工业和城市一样,都是在农业的怀抱中长大的。眼前的这座成长中的工厂正好直观、形象地再现了人类离开田园,走向工业文明的初始情形。但这是一次怎样悲壮的祭礼啊,当工业的触角向乡村探进,乡村这个仁厚的母亲的乳液就开始无休止地流淌了。那天我和总经理谈话过后,推开办公室的窗户向下一望,我的眼前并没有出现大片的厂房、车间、烟囱和高楼,而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庄稼。那庄稼一望无际,在风中如海浪般翻卷,向我迎面扑来,直至我脚下的墙根。我忽然感到我的某一根神经被触及了,被拨动了,几乎要发出震颤心灵的鸣响。它让我回到了我的经验世界的另一种意境里:
我看见过麦子是怎样黄的
所以我知道每一个季节为什么都能够成熟
有时候我盎中的粮食即将告罄
一心希望那些小麦或别的什么作物快快出来
以延续我的生命
我便去田埂上转悠
五月的南风起来
拂动我面前的麦子
把麦香弄了我一身
我转过身去拍打拍打
再转回身来时
那些麦子就黄了
我可以把麦黄的事情告诉每一个人
使每一个人都来关心麦子问题
但我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
或心事满腹
他们在那边走动
大摇大摆,大声说话
还不时敞开他们的衣襟
草帽底下热气腾腾
他们似乎在议论更重要的事情
其实那时节五月的南风不断地吹送着麦黄的消息夜深人静时到处听得见磨刀的声音
——《麦子问题》,见姚永标诗集《在古老的河边》
这种情形使我很难把金创单纯当作一个企业基本板块的一部分来考察。出于一种与生俱来的对农业的亲近本能和对人类文明的悲悯情怀,我开始寻找一个现代企业普照在这片被开垦的处女地上的人文光辉。因为我想从玉柴的最底层知道,一个企业家在再造他的企业骨架的时候是怎样对待这个企业的一个最基本的细胞的。来这里之前韦明发告诉我,这里的农民工占80%,管理层里也有很多农民工。成为零部件板块的核心企业之后,企业的现代元素在逐步增加,来了一批大学生做技术管理,但工人成分不会有大的改变,因为这是一个新的社会现象,农民工正在城镇化,我们是积极促进这种城镇化的,现在正在那里建一个金创园区,已经动工了。第一代大学生已经在这里结婚了,第二代农民工也会在这里城市化,没有住的不行。地方在用地上也给了优惠政策,政府想借此打造一个新集镇,推动地方城镇化建设,双方刚好契合了。
韦明发说的地方和企业的契合,所指更多是政策层面上的。实际上,玉柴对待金创体制的态度不仅仅是一个企业对下属公司的管理艺术,也是企业板块建设中的战略策略,我理解晏平的想法除了顾忌到历史原因、现行体制带来的羁绊之外,深层次的想法或许是想给玉柴留一条埋在土里的根。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不过也是我所希望的,因为这是完全必要的。作为一个从制造农机具的手工业作坊式的工厂成长起来的大型现代企业,一个崛起于中国西南边陲的世界性品牌,如果始终有一条根须深深地扎在这片自己诞生成长壮大的故土里,它可以给企业很多启示,让企业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的民族性,感受到自己的国情背景,也感受到一种朴素与简单的力量。只有这样,这个企业在走向世界的征途中才不至于失去自己的方位感。从这个意义上讲,金创体制的存在就有了它的符号意义了。在再造玉柴过程中对这个企业进行了重新定位,这个定位依然保留了一个来自民间的企业的很多草根性特点。这个认识是我第三次来到金创时才获得的。这一次到金创本来是想找几个员工谈话的,没想到一进会议室就和书记胡辉聊上了。胡辉说他这里有1000多个熟练工人,都是来自附近的农民。他们家里都种田,都有耕作任务,农忙季节还得回去兼顾,每天下班都得回去忙一阵子。所以我们这里称他们是“洗脚上田”的工人,素质差一些,培训任务也很重,都是老师傅手把手地教。好在老师傅也是农民出身的,不存在歧视,也没有距离。这样的企业在玉柴是唯一的一个,玉柴出现的背景是乡村,所以我们不能忘记乡村。今天玉柴在现代工业的道路上走得很远了,有这么一个企业留着,让我们有些历史责任感是很好的。随时提醒我们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现在我们也在给这个企业输入一些玉柴的理念,但并不急于改造达到怎样的高度和目的。其实这里有一些朴素的东西,也是现代企业所缺乏的,很珍贵的营养,它也可以影响玉柴。
在胡辉的帮助下我找到了刚刚被评为广西壮族自治区优秀农民工的龚青松,这个33岁的男人稳重而内向。我说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得到这个荣誉吗?他说知道,主要是因为我勤奋肯干。我问怎么个勤奋法,他说一台机器我一个人做完,一班制,以前是两班制,公司节省了成本,我的收入也增加了。我说你长年这样身体吃得消吗?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说不做不行,我的家庭压力大,老婆得病多年,要定期去医院做透析。我不再问了,我们谁都没有资格去拷问一个真实的灵魂。
面对一群赤裸的灵魂,无论怎样现代的文明,都没有资格对它们实施简单粗暴的教育与改造。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或许是一种更有力量的再造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