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决定去看鬼门关是在玉林文化座谈会之后不久的一个下午。
玉林城市很小,从市中心的玉林宾馆出来,十几分钟以后我们就离开了市区。据参加座谈会的专家们介绍,鬼门关在玉林市与北流市交界处,现在我们的车子离开市区往北流方向开了很久,却还没有看到鬼门关的影子。我问身边的司机,鬼门关有这么远吗?司机说鬼门关嘛,自然还是远一点好啰,不然一出门就要过鬼门关多不好啊?我说我倒想早点过这道鬼门关呢。虽然都是戏语,但我说的其实是实话,无论什么关,都会随着时间的到来而到来,也会随着时间的过去而过去,只要时间过了,一切也就过了,而且人生一步一重天,过了这一关总会有新的风景,正如玛格丽特·米切尔所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悲观还是乐观,抑或是达观,但有几分无奈与自嘲是肯定的。因为话虽可以如此说,但经过的关隘多了,消磨的有效生命也多,这样,在得到人生的阅历与经验的同时也会失去生命的时间与空间,那时即使你能登上新的人生舞台,但这场戏开演得太久,故事却已经接近尾声,一切都要结束了。我这个想法一点都不轻松,也不幽默,暂时无法与司机的调侃对接了。车子还在往前开,前面出现了一道屏障似的山峰,但仔细看去,我们的正前方有一道垭口,去往北流的道路就是从这垭口穿过去的。司机把车停在了垭口的一侧,我问司机到了吗,司机不是本地人,也拿不准,说大概就是这一带吧,前面就是北流市区了。我往前望了望,已经看得见一座城市的轮廓,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唯一有些像专家们描述的鬼门关的地方。我们下车后在垭口盘桓了许久,没有发现任何有关鬼门关的遗迹,从整体地貌上看,这道屏障似的山峰虽然把一段谷地隔成了两段,但山势并不陡峭,完全不足以挡兵马、遏行人。也许是时间久了,地貌变化的原因,鬼门关已经没有了昔时的诡异,更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们根本就没有找到真正的鬼门关。总之,鬼门关先前在我心中的神秘与可怖已经完全消失了,即或是这里的山更高一些,势更险一些,此刻也只是眼前的一道风景。
驱车返城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鬼门关在玉林人心中是另一种形象呢?从座谈会上专家们的发言来看,这个鬼门关在他们心中的分量是很重的,几乎成了一个文化符号,他们从中引申出了很多意义,每个义项都可以有很丰富的内涵和很严密的诠释。参加座谈会的人都是玉林资深的文化人,他们长期从事玉林文化研究,我看过他们主编的一本叫《文化时空》的刊物,其中很多文章都不乏见地,对鬼门关的理解也颇有心得。我所以要看鬼门关,就是因为他们告诉我鬼门关与玉林人的精神有关,与玉柴精神有关,他们把这种精神概括为闯关精神。遗憾的是,现在田野意义上的鬼门关并没有给我太多的震撼,我只能反过来求助于文本。
几天以后我通过各种途径找到了以下几条关于鬼门关的资料:
县南三十里,有两石相对,其间阔三十步,俗号鬼门关。汉伏波将军马援讨林邑蛮(按指二证起义),路由于此,立碑石龟尚在。昔时趋交趾,皆由此关。其南尤多瘴疠,去者罕得生还,谚曰,鬼门关,十去九不还。(《旧唐书·地理志》)北流县西十里为鬼门关,东十里为勾漏山,二石山分支耸秀,东西对列,而鬼门巅崖邃谷,双峰夹立,路过其中,胜与勾漏实相伯仲。予自横林北望即奇之,不知为鬼门也,至县始悟已从东南越入之过,以不及经其下为恨。(明·徐霞客《粤西游日记》)鬼门关,即天门关。在广西玉林市东部与北流县交界处的天门山上。石壁上“天门关”三个大字十分醒目(看来我们并没有找到真正的鬼门关——笔者)。天门山与龙狗岭两座山脉相对而立,山峰高耸,至天门关处紧收狭小,成一要隘,是古今交通要道。现今新修的玉(林)北(流)柏油公路从这里通过,是沟通梧州、广州、香港、深圳、北海、合浦的重要峡口。(玉林门户网)现在我把这三条资料由远及近地排列到一起,明眼的读者可以看出有关鬼门关的文本在演变中的微妙变化,随着历史的推进,它的传奇色彩越来越淡,最后新修的玉北公路一通,“十去九不还”的鬼门关就只是一个“峡口”了。文本变了,自然说明事物本身变了,所以几个外地人找不到昔日的鬼门关情有可原。这一切研究玉林的专家们想必也是知道的,但他们不想说破,因为他们要说的也不是田野意义上的鬼门关。不过这种形而上的思考其实也是需要形而下的支撑的,因为一种地方文化毕竟与特殊的地理形势不无关联,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是这个道理的一种逆向表述,玉林的文化精髓与玉林的地理形势还是有关联的。
玉林有关隘,无论这关隘今天还有无关隘的意义;玉林还是盆地,也无论盆地在今天这样一个高度信息化的社会对人的思维方式还能有多大程度的制约,但它们存在过,并且影响过历史,这样它们就是既可以抽象也可以具体,既可以是一个符号化的虚妄存在,也可以是一种实体的真实表述。这使我们的一切关于地域文化的断想都有了体面的托词,现在不妨顺着这个思路探进,看看最终会发现怎样一个与早已变化的现实脱节,“不知有汉”的世外桃源。
按今天的行政区划,广西最大的盆地就在玉林的地盘上,该盆地的大部分面积在玉林市区的玉州区一带,所以又叫玉林盆地。玉林盆地面积637平方公里,西连六万大山,北接大容山,东有石山群,南有低丘岗地,南流江由北向南贯穿盆地中部,冲积层厚度在20米—30米之间,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日照充足,雨水丰沛,是广西的主要产粮区之一,所以玉林长期以来被称作“广西的乌克兰”。关于玉林历史上的富庶,既有大量的口头文本,又有一些考古研究成果,它们都可以看作是玉林这个著名的“岭南都会”自古繁华的佐证。这些材料中的很多地方文化的密码都是玉林的一些老文化人给我破译的,比如“千州万州有个鬱林(鬱林即今玉林——笔者)州”这句话在很多有关玉林的文献中都出现过,但都语焉不详。单从字面看,这是一句很中性的话,并不能说明玉林在千万州县之中的地位与特点。参加座谈会的玉林老文化人李承仑告诉我,这句话还有下文,引用者可能嫌其不雅,就腰斩了,这种断章取义的结果就是不知所云,现在已经以讹传讹,无人深究了。李承仑说它的原文是“千州万州有个鬱林州,吃了红薯还有芋头”,说的是这里物产丰富,不至于闹饥荒。有个笑话说玉林人扔掉的红薯皮养活了一个梧州,虽说是玩笑,但也至少说明了玉林自古不缺粮。其实玉林是一个很养人的地方,这里四周是山,鬼门关易守难攻,很安全,当年洪秀全都拿不下玉林。中间又是盆地,土地肥沃,肯长东西,容易解决吃的,容易生存。李承仑说到这里,有人接了他的茬说,然后呢,还有一条南流江又可以通航,而且可以通江达海,上可经北流、西江、湘江,直通中原,下面直接北海,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出口之一,所以玉林自古就是商贩云集之地,手工业、工商业发达,“岭南都会”的美誉就是这么来的。玉林人也因此有经商的传统,直到现在还这样,大街小巷店铺林立,虽然生意都不是很大,但都很有耐性,守得住。这就是玉林特色的商业文化,关于这一点也有一句民谚,叫做“千走万走,不如十字街头守”,很可以见出玉林人具有十足的盆地心态。说这话的人叫罗秀兴,离休前做过8年的文化局长,参加过《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广西卷》的编撰,搜集了不少玉林文化史料。按照罗秀兴的说法,玉林所以出现玉柴这样的制造业不是偶然的,有它的历史必然性和合理性。也就是说玉柴的出现与玉林这个地方的历史及人文环境有很大关系。玉林的地理位置虽然偏远,但与中原血脉相连,这种联系比一般边地城市都紧密,因为有一条江做纽带,促进了南北文化的融合,包括南北人口的通婚,它优化了本土文化的基因,同时也丰富了北方儒家正统文化的内涵。所以玉林人一方面精明、狡黠,另一方面又兼有北方人的豪放与刚毅,这都和中原文化的影响有很大关系。
二
罗秀兴的说法其实进一步印证了我所论及的边地文化优化论的观点,看来我的感受不是空穴来风。我还从一家学术性金融刊物上刊登的题为《从南流江出土古钱币看古代玉林经济社会发展》的文章中得到印证。作者是一位古钱币研究者,也是玉林人叫陈亮,其中的观点刚好与李承仑等人的立论吻合,而且还从出土遗存上找到了玉林“自古繁华”的论据。文章写道: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在人们有意无意的探寻和挖掘中,南流江陆续出土了一些古钱币。其中比较集中的发现有两批,一是一淘沙工1994年冬在城区南江桥下游的河段用抽水机抽沙时,随沙抽上古钱币73枚;二是一钱币爱好者从1999年起,经数年淘挖,从城区云龙桥附近的河床淘到古钱币583枚。这两批古钱币除少数为民国时期的铜元外,其余均属西汉至清代的方孔圆钱。从品相看,出土古钱虽砂锈胶结,部分钱文甚至已漫灭不清,但大多数仍清晰可辨。经清点,这两批古钱币计有汉代钱币11枚,唐代钱币22枚,宋代钱币189枚,明代钱币30枚,清代钱币374枚,民国钱币24枚。
通过对这些古钱币的综合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出土的历代古钱币数量的多寡,与古代玉林经济社会的发展有着直接的关系,体现了古代玉林经济社会发展的阶段性特征。
有关资料表明,汉代玉林已是“百货俱陈、四远竟凑”的岭南地区重要商品集散地,但据《隋书·地理志》记载,一直到隋代,“岭南诸州,多以盐、米、布交易,俱不用钱”。这表明,由汉至隋玉林的商品经济虽已有了一定程度的发展,但基本上仍处于以物易物的阶段。出土古钱中仅有汉代钱币11枚,佐证了史书的记载。唐代,是玉林包括整个广西的货币经济与中原融为一体的时期,这与中央政府加强对广西的统治以及当地经济社会的发展密切相关。唐咸通八年(862年),中央政府将岭南道拆为东西两道,“以广州为岭南东道,邕州为岭南西道”,并设立桂、邕、容三管。在历届地方政府的经营下,唐代容州州城规模宏大,有“弦歌闻于西驿,罗绮艳于南街”之描述,是当时广西经济、文化繁荣的地区之一。出土的20余枚唐代钱币,见证了当时的经济社会发展状况。到了宋代特别是南宋时期,玉林经济社会发展迎来了第一个高潮,各种商品生产和商贸活动十分活跃。南流江作为古代玉林的经济大动脉,其价值在这一时期得到了充分体现。有关史料表明,位于今玉林福绵的船埠是当时南流江最为繁忙的水陆码头之一,来自玉林本地及雷州半岛、北部湾、中南、西南的各种货物在此集散,特别是作为两广食盐的储藏和转运中心,每年经此处运销各地的盐计有58200多箩,仅销盐“岁得钱655600余缗”。当时玉林的制瓷、冶铁等手工业也相当发达,北流、容县制瓷业盛极一时,容县曾有“瓷都”之称;南宋王之象《舆地纪胜》描绘玉林冶铁业的盛况时称:“绿鸦场在南流县,收铁六万四千七百斤往韶州涔场库交”。商品经济的迅猛发展,使玉林成为“巨商富贾于此聚居”的“岭南都会”。南流江出土的这两批古钱币宋钱所占的比例,足以说明玉林当时经济社会发展的盛况。到了明清时期,玉林的经济社会继续发展,各种商业活动更为活跃。此时,由于陆路交通的改善以及海运的兴起,南流江的交通枢纽地位有所下降,但随着人口的迅速增加和商品经济的不断发展,南流江在玉林经济社会发展中仍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史料记载,明清时期船埠停泊的船只最多时曾达到400艘。这两批出土古钱币以明清钱币为最多,印证了这一时期南流江的繁华及玉林经济社会的发展。
这段文字立论稳妥,材料翔实,逻辑严密,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车马喧嚣,帆樯林立,商贾云集,游人如织的古玉林。这对我们用想象还原那个已经逝去的“岭南都会”起到了很好的符码作用。因为从今天的玉林我们已经无法感受到昔日都会的繁荣了。今天的玉林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城,狭窄的街道、缺乏规划的建筑、随意穿行的小摩托、偶尔出现的旧中巴、盘踞在居民生活区的小火车站和运煤场,乡土气息很浓,一切所传达的都是一个欠发达地区的信息,与一个拥有两千多年商业文明史的古镇极不相称,也与“中国最大的内燃机生产基地”所在地的称号不相称。或许一种文明的兴起注定要以另一种文明的失落为代价吧,有着两千余年商贸传统的玉林,今天已经不是一个商贸型城市,制造业正在成为它的支柱产业,玉柴和在玉柴拉动下成长起来的上游企业群正在这里形成一个长势喜人的制造业群体,它们给城市带来的是另一番景观。但这种城市发展模式的转型丝毫不能转移人们对城市建设的注意力,相反,现代工业企业的快速发展带来的城际交往的频繁和巨大的人流物流只会日益加大对城市功能的压力。事实上今天玉柴及其相关企业群的发展,已经对玉林的城市建设形成了巨大挑战,在玉柴企业群日益增长的商务活动需求面前,玉林的交通、食宿、文化娱乐设施、服务水平都已经显得捉襟见肘和力不从心。现在玉柴一年一度的营销服务大会都在外地召开,这里面除了企业宣传效应方面的考虑之外,玉林的宾馆业欠发达,接待能力十分有限也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原因。在玉林采访期间,我不断从玉林的媒体上看到宣传“强柴兴玉”战略,这种思路一点没有问题,玉柴是玉林的名片,一个企业要强大,当然离不开地方的支持,但主要的还是靠市场,靠企业机制,城市所能做的工作就是加强城市基础设施的建设,完善城市功能,提高城市的品位与素质,使之与一个现代化、国际化大型国有企业最基本的需求相匹配,相适应。其实对玉林这座城市的决策者和管理者来说,把玉柴所在的这座城市建设和管理好了,就是“强柴”,也就是“兴玉”。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玉林的城市建设搞好了,也就相当做好了玉柴的一个“配套工程”,而且是一个最大的“配套工程”。这个“配套工程”做好了,玉柴的营运成本就会降低,利润空间就会扩大,反哺地方的力度也就会加强,总之是个一举两得的事情,道理再明显不过了。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