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说人类的每一种文明都一定有所意味的话，我们几乎无法明辨今天这个高度文明的时代每一种文明的源头与其终极意义之间的关系，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有必要对一种原始意义上的文明及其影响加以认真的梳理。事实上人类很多最初的文明带给后世的影响与作用都是不可低估的，许多足以被视为推进人类社会前进的强大动力的文明最初都源自某一人类个体的一次偶然行为。大约距今6000多年以前，一个在深山里伐木的人，为了将砍伐后的树木运送到所望达到的地点，想了很多办法，最终从一段滚动的圆木得到灵感，设计出了第一代以圆轮为主体的工具，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轮转工具。后来也就是它代替了人类肢体的大部分劳动而且效果出奇地好，这就是车的起源。
车给人类带来的革命早已经不言而喻，但很少有人去寻找车文明的源头，这个源头实际上就是圆轮文明，也就是圆文明。我一直对圆文明情有独钟，这不仅仅出于我对一个普通伐木人智慧的崇拜，更因为圆轮文明对人类社会发展的巨大推动力，它无数次引起了人类对于力量和速度的狂想与革命。童年时期，我还在寂静的乡村生活，就曾经为鸡公车的声音激动过。
所谓鸡公车就是手推车，诗人艾青笔下曾有这样的描述：
以唯一的轮子
发出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
穿过寒冷与静寂
从这一个山脚
到那一个山脚
彻响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即使在偏僻的山村，手推车也已经很少见得到了。那是一种极其简陋，近乎原始的劳动器具，一个人的两条腿与一个独立的轮子，三个支点就构成一个稳定的平面，转动的车轮既分担重负又因惯性产生力量，在轮子的作用下，人体的动力被成倍放大，这使得手推车成为一种成本低廉而劳动效率颇高的运输工具，所以深得乡下人喜爱。
手推车直接指向了一种文明，一种圆文明，这是一种朴素的文明，也是一种元文明。人类文明蔚为大观，真正称得上元文明的不多，火是其中之一，圆是其中之一，火给了人类完善自身、改造主观世界的前提，圆给了人类利用自然、改造客观世界的条件，所以在为数不多的几种元文明中，圆的地位不下于火。
二
圆的发明充分放大了人的力量，同时也让人类发现了智慧与力量的关系，它带给人类的无疑是一种双重的惊喜。因为圆的发明不仅大大提高了原始劳动的效率，从一定意义上说也使一切动力的产生成为可能。各种车辆的出现自然是圆轮文明的直接成果，不仅如此，整个机器工业都是建立在圆轮文明的基础上的。事实上伐木人6000多年前的那次灵感就是古代车辆乃至所有机器工业最基本的力学原理。尽管关于车的发明，学术界至今还有东西之争，但对于轮转工具与车的发明和机器工业的历史作用始终未有异议。
关于史前时代车辆研究的材料，目前主要有三类：实物、模型、图案。一些研究者根据出土的这三类材料的研究，基本认定世界上最早的车子出现在中东地区与欧洲。
车的载力和速度让人类知道了自己的能量是可以成倍放大的，它开了一个很好的头，从此以后人类的所有创造性活动都在围绕这个问题做文章。所以我很赞同这样的说法：人类的一切发明创造都与自己生理器官密切关联，都在想法弥补自身生理上的不足，这使人类迄今为止所创造的一切物质成果都成了人类生理器官功能的放大和延长。它们有的延长了我们的四肢，有的放大了我们的智力和体力，还有的弥补了我们进化中的缺失，交通工具的出现就有效地还原了人类原本具有、而后在进化中逐渐失去的行走、奔跑和飞行的能力。车的最原始的动力还是人力，以人力为基本动力的车辆的进步意义在于它的物理运动原理的利用减轻或者说放大了人的体力，虽然并没有达到替换的效果，但它对后来机械动力产生的启示却是深刻的。手推车出现和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此。中国的手推车是到了汉代才在四川民间出现，和木制犁铧的出现几乎是同一个年代，它们都是农业文明的产物。手推车的车体虽小，载重量却可达到二三百公斤，而且因为独轮着地，无论平原山地，大道小径皆可畅行无阻。这种独特的优点使手推独轮车成了一种远远优越于人力担负和畜力驮载的既经济又实用的交通运输工具，因此“独”领风骚若干年代，至今还在发挥“余热”。手推车作为一种人力驱动的交通运输工具，是人类交运史上一项重要发明。
三
圆轮文明的伟大之处不仅仅在于车的发明，更重要的还在于它促进了人类对动力的思考与寻求。事实上这是一个程序化的思路，车出现了，接下来就是如何驱动车子。这里有一个很初级的问题，那就是我们通常注意到了人类制造并使用劳动工具是人与动物的一次大的分野，很少注意到人类驯化和使用动物是人与动物第二次大的分野，事实上后者在人类文明史上占有更重要的地位，因为它完全改变了生命世界的格局。而第一次的分化并不完全彻底，有实验证明，少数动物也是可以制造劳动工具的。
车的出现让人类发现自己的体力既可以被放大，也可以被代替。于是对动物的需求由最初的食物需求转变为对其力量的需求，动物力的利用与人力时代相去不远，最早被用来代替人力动力的对象是牛。据考古者发现，在德国洛纳的一块史前墓石上，可以看到两头牛正在拉车的场面。这两头牛被套在轭上，轭又与辕相连，辕的末端则是D形的车厢。此图的年代约为公元前4000年后期。在波兰的克拉兹尼克－杰拉，还发现了一只陶制的把手，年代与上述刻有车子的布洛诺西陶器相同。这只把手被做成一对上了轭的动物外形，它们所拉的也应该是车子。
马车在人类交通史上占有极其特殊的地位。这种特殊地位的形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古代人类第一次找到了适合自己生活节奏和速度的动力，这就是马。
实际上，马不仅与人类的自然生活关系密切，也与动力世界紧密相连。这主要是针对马车时代而言的，但马车时代的到来却大大晚于我们的预期。在两河流域及欧洲，公元前4000年后期已经有了车子，而车子最初发明的时间显然比这个时间要早。后来在欧亚大陆的东部，也发现商代晚期的中国古车，这虽然大大晚于欧洲，但年代也绝对不晚于公元前13世纪。但另一方面，人类与马亲密接触的历史又几乎与车的历史一样长，甚至更长，为什么马动力时代却姗姗来迟呢？
回答这个问题一方面需要了解人类与马的关系演变，另一方面也需要了解古代车辆的构造。食用，骑乘，拉车，是人类用马的三个阶段。人们驯养马匹的最初目的主要是为了将它用作食物，此外还用来骑乘，虽然马的驯养比车子的出现要早近千年，但长期以来，拉车的主要是牛，而不是马，这是由于马与牛各自不同的体征和性情特点所决定的。我们知道，早期的车子比较粗笨，一般为四轮，车轮是实心的，车身也比较大，这种车子可以承受较多的重量，但无法经受高速运行。当速度加快时，就会出现一系列的技术问题，例如，车身可能会因大幅度摇晃失去重心而翻倒；车轮因急速行驶和强烈颠簸而破裂；还有就是装有四个轮子的车子在自重达不到一定标准时无法做到在高速行驶中迅速转弯。而这样的车却很适合用牛拉，因为牛的耐力强但速度慢。马的特点则不在于其承重能力，而是在于其行走和奔跑的速度。也就是说，牛车的特点在于其载重能力大，马车的特点则在于其速度快。所以从历史上看，牛车主要用作运输货物，马车则主要用于战争、狩猎等。它说明马更适合于拉动那些轻便灵活、坚固耐震、易于转弯的车子，而这种技术含量相对较高的车的出现自然是晚一些的事情。这样，从牛车发展到马车，实际上意味着古代车辆结构与性能的一次重大改进和转变。即车子从以载重为主要目的转变为以高速行进为主要目的，这需要进行一系列的技术改进，例如缩小车身以减轻重量、两轮行驶以解决转弯问题，还有车轮的改进，即用辐式车轮来取代实心车轮。
四
圆文明不仅给人类带来了利用外界动力来增强人类自身能力的条件，还带来了动力本身。就在马车晃晃悠悠穿街而过的世纪，机器文明的触角已经悄然伸进了人类的生活。马动力时代与机器动力时代之间并没有明显的标记，更无截然分开的鸿沟，二者交叉重叠了很长一个时期，如今在很多反映旧式生活的影片中，我们还可以听到悠扬的马车铃声和厚重的汽车引擎声互相交织的情形，它使我们看到机器文明是怎样长驱直入地介入人类生活的。实际上，这是一种宿命，从前面那个伐木人在公元前6000年的山坡上灵机一动开始，人类文明这篇长卷就已经埋下了一个重要的伏笔，这个伏笔就是圆文明。机器时代是圆文明的鼎盛时代，因为机器是依靠能转化与能传动来工作的，这个工作一般都交给圆来完成，而作为机器文明最高标志的汽车又是圆文明史上一座至今都无法逾越的高山。
汽车的诞生让圆轮文明出现了一个壮丽的华彩，它给人类带来的不只是力量和速度，还改变了人类的世界观，当然首先是时空观。时空观在人类生存与发展过程中具有命脉意义，“思想有多远我们就能走多远”这句话今天还被人们津津乐道，其实就是一个时空观问题。人类对未知的想象其实就是对时空的想象，对想象时空的解构与重组。在这一点上汽车帮了我们大忙，它让我们走出现实时空，重构一个虚拟的时空概念，极大地激发了人类的想象力与行动力。从这一点上说，汽车的出现与互联网的出现具有同样的功德，二者带来了人类想象力的两次飞跃，时空观念的两次突变，世界观的两次革命。
快速行走和快速负重行走的愿望使人类一直对车辆的研究抱有极高的热情。所以当工业革命、科技进步和城市文明相继出现的时候，人们对研制一种能够自己行走的车辆的热情也越来越高涨。自从1765年英国人瓦特发明蒸汽机，带领人类进入了“蒸汽机时代”，许多发明家就紧随其后，纷纷把瓦特的发明应用到自走式车辆的设计中来了。
18、19世纪前后是欧洲批量产生职业发明家的时代，就是今天看来，一些名字依然在人类记忆的天空灿若星辰。1769年，法国人居尼奥耗时六年之久制成的世界第一辆具有实用价值的蒸汽汽车问世。这辆式样很奇特的汽车，车身用硬木制成框架，由三个一人多高的铁轮支撑，车的前面放着容积为50L的梨形大锅炉，锅炉后边有两个容积为11加仑的汽缸。锅炉由简单的曲拐把活塞的运动传给前轮，使前轮转动。同时前轮还是转向轮，由于前轮上压着很重的锅炉，所以操纵转向杆很费力。这辆蒸汽车存在一个致命的缺点，每走15分钟后，锅炉的压力就损耗尽了，只得停下来再加上水烧开成蒸汽，而它的最高时速也只有4km/h。由于方向杆操纵困难，试车中不断发生事故。一次在般圣奴兵工厂附近下坡时，因转弯不及时而撞到了兵工厂的墙上，值得纪念的世界第一辆汽车，就这样被撞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随之土崩瓦解了。
18世纪末在欧美各国，出现了一个研究和制造蒸汽汽车的热潮，各种用途的蒸汽汽车相继问世。汽车的车身和其他结构也在迅速改进。到了19世纪初期，出现了一个蒸汽汽车的全盛时期。
1801年，理查德·特雷威蒂克制造了英国最早的蒸汽汽车。两年后，又制成了形状类似公共马车的蒸汽汽车。这辆蒸汽汽车能乘坐八个人，创造了在平路上时速为96km/h、坡道上时速为64km/h的世界纪录。
1825年英国公爵嘉内制成了第一辆蒸汽公共汽车。这辆车的发动机装在后部，后轴驱动，前轴转向。它采用了巧妙的专用转向轴设计，最前面的两个轮子并不承担车重，可由驾驶者利用方向舵柄轻便地转动，然后通过一个车辕，引导前轴转动，使转向变得轻松自如。1831年嘉内利用这辆车开始了世界上最早的公共汽车运营业务，所以这辆车也被认为是世界最早的公共汽车。
1872年法国人阿美德·珀列·配尔制造了一辆四轮蒸汽长途公共汽车，这辆车装有两台V形蒸汽发动机，它还具备有近似于现代汽车的变速器和转向盘。
1883年，法国人提翁·浦东合组汽车公司，制造三轮蒸汽车，从此蒸汽车由单个试制进入到工业化生产阶段。与此同时，载货蒸汽车也发展起来。
蒸汽汽车圆了人类对“自走车”的梦想，但也是一个有缺憾的梦想。在蒸汽车的最初发展时期，它们的设计都很简单，就是把一个蒸汽机装上底架和轮子。为了达到一定的输出功率，就要有个尽可能大的锅炉；为了达到一定的行程，又要备有充足的水和煤；车身重了，就要求有一副结实的底架和坚固的车轮。于是恶性循环，车越来越笨重，操纵越来越困难。这使得这些庞然大物只能在路线固定，煤、水供应方便的定班线路上往返行驶。而且即便如此，仍有许多无法解决的难题，如制动困难，自重大，车轮窄，惯性强，转向不灵敏等。有时候明知要减速转弯就是慢不下来，转不过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撞上障碍物。要么就是制动太狠，轮轴断裂。更可怕的是，炉压过高，一时难以控制，经常发生锅炉爆炸事件。天气的变化也严格制约着蒸汽车的工作：下雨天车上遮盖不严，极易渗水；冬天烧水难，行驶缓慢；夏天坐在锅炉边的人无法忍受；刮风天一旦风向不对，车尾的浓烟会把乘车人熏得喘不过气来。
就像公元前6000年前的山坡上那个伐木人面对横陈在自己面前的大树寻找更省心的运送办法一样，人类一直在寻找更适合自己也更接近科学的动力。毋庸讳言，在作为工业文明先驱的瓦特们苦苦探索的一个多世纪里，人类还没有顺利地找到能够长久地、可持续地、大踏步推进工业文明的真正动力。沉默的圆轮蕴含着的巨大潜能被一群先知唤醒了，却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不能崭露出它完整的头角。
这些匍匐在粗粝的道路上的勇者渴望奔驰，就像蛰伏于笼中的大鸟渴望飞翔。
五
真正让这一只从公元前6000年的山上滚下来的轮子奔驰起来的是一个叫做卡尔·本茨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