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意见是一个主观的观念,一个任意的思想,一个想象,我可以这样想,别人可以那样想——一个意见是我私有的,它本身不是一个有普遍性的自在自为地存在着的思想。但哲学是不包含意见的——所谓哲学的意见是没有的。一个人即使他本人是个哲学史的作家,当他说哲学的意见时,我们立刻就可以看得出,他缺乏对于哲学的基本修养。哲学是关于真理的客观科学,是对于真理之必然性的科学,是概念式的认识;它不是意见,也不是意见的产物。
对于哲学史的这种看法,还有一个特有的意义,即我们所知道的只是一些意见。着重点是在意见上面。与意见正相反对的是真理。在真理面前,一切意见都褪色了。
……意见与真理的对立,像这里所明确划分的,即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时代的文化生活里,我们已经可以看到——柏拉图曾经把意见和知识对立起来。同样的对立,我们在奥古斯都和其后的罗马社会政治生活衰落的时代里也可以看到。在这时,伊壁鸠鲁学派以传播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来反对哲学。当基督说:“我来到世间是为真理作见证的。”彼拉多以蔑视真理的态度答道:“真理是什么东西?”这话是说得很高傲的,意思是说:“真理这个观念已经是一个口头禅,我们已经对它很厌烦了。我们已经看穿了它是什么东西,现在已经说不上认识真理了。我们已经超出它了。”谁说这样的话,才真可算是“超出真理”——被抛弃于真理之外了。
如果一个人从这种观点出发来研究哲学史,则它的全部意义只在于知道别人的特殊意见,而每一个意见又不同于另一意见。但这些个别的特殊的意见,对于我是生疏外在的,在这里面,我的思维理性是不自由的,也是没有活动于其中的:它们对于我只是一堆外在的僵死的历史材料,一堆本身空疏的内容。只有自己主观空疏的人,才会满足于这些空疏的东西。
对于天真淳朴的人,真理永远是一个伟大的名词,可以激动他的心灵。对于认为真理不可知的说法,我们在哲学史里适当的地方还要加以详细的考察,现在只消提一句:如果我们承认真理不可知这个前提,像邓尼曼那样,那真是无法了解,为什么我们还要耗费精神来研究哲学。因为每一个意见都错误地自诩为具有真理。
这就立即令我回忆起一个旧的信念:真理是在知识里,但我们只有在反省时,不是在走来走去时,才能认识真理;真理既不能在直接的知觉、直观里,也不能在外在的感觉直观或理智的直观里被认识,而只能通过思维的劳作才能被认识。
二
但当我们看见如此多分歧的意见和如此繁多的哲学系统,于是就感觉到一种困惑,不知道应该接受哪一个。我们知道,许多伟大的人物都曾对于那些足以令人向往——而哲学也声言要将关于它们的知识给予人们——的伟大事物犯过错误,因而他们都曾遭受过别人的反对。既然这样伟大的人物都曾走错了路,像我这样一个小人物,如何能够去下决定性的判断呢?……假如我们承认,哲学应当是一种真正的科学,而且真的哲学只有一个,于是就发生了这个问题:哪一个哲学是真的哲学,我们如何可以认识这个真的哲学?既然每一个哲学自认为是真的哲学,既然每一个哲学各自提出一些不同的标志和标准,作为认识真理的指针,那么,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于下判断时必会徘徊迟疑。
这一点,据说就是哲学史可以提供的进一步的意义。西塞罗曾经杂乱地列举出关于上帝的许多哲学思想的历史。他假借一个伊壁鸠鲁派的学者的口气来说话,但他自认他不知道有比那更好的说法,所以那就代表他自己的见解。那个伊壁鸠鲁派的学者说,我们尚没有达到确定的知识。对于哲学努力之为无用的证明,可以直接从这种对于哲学史通常的肤浅看法引申出来:即认为哲学史的结果所昭示的,不过只是分歧的思想、多样的哲学的发生过程,这些思想和哲学彼此互相反对、互相矛盾、互相推翻。……无疑,现在有着并且曾经有过许多不同的哲学,乃是一个有充分根据的事实。但真理只有一个——这乃是理性的本能所具有的根深蒂固的直觉和信念。于是有人便因此推论说:“只能有一个哲学是真的,但由于有如此之多不同的哲学,所以其余的哲学都只能是错误的。但每一种哲学都确信、保证并证明它自身是那唯一的真的哲学。”……
但是,对于上面这种思想,有一点尚须更明确地说明一下,即无论哲学派别是如何地分歧,却至少有一个共同点,即它们同是哲学。所以,如果任何人研究过或熟悉过任何一种哲学,则他就可以说是具有“哲学”。那提出一些抽象的论证或借口、一味坚持哲学的分歧性的人,由于他厌恶或害怕特殊性,不知道特殊性也包含普遍性在内,他是不愿意理解或承认这普遍性的。……重要的是对于哲学系统之分歧性的意义,去进一步获得一个更深刻的见解。对于真理和哲学的性质,加以哲学的理解,这样我们就可以认识到,这种哲学系统的分歧,绝不意味着真理与错误是抽象地对立着的,说明了这点就会使我们明白了全部哲学史的意义。
我们必须讲明白:哲学系统的分歧和多样性,不仅对哲学本身或哲学的可能性没有妨碍,而且对于哲学这门科学的存在,在过去和现在都是绝对必要的,并且是本质的……
我们可以在这里把重要的方面,单用“发展”这一概念来加以概括。如果我们明白了发展的意义,则所有其余部分都自会产生并引申出来。哲学史的事实并不是一些冒险的行为,一如世界的历史并不只是一些浪漫的活动……
哲学到现在为止达到的观点就在于认识到理念在它的必然性里,认识到理念分裂出来的两个方面,自然和精神,每一方面都表现理念的全体,不仅本身是同一的,而且从自身内产生出这唯一的同一性,并从而认识到这个同一性是必然的。哲学的最后的目的和兴趣就在于使思想、概念与现实得到和解。——它是一种精神的和解,并且是这样一种精神的和解,这精神在它的自由里和在它的丰富内容里把握住了自己的现实性。精神越是深入自身,就越会发生强烈的对立:精神的深度是以对立和需要的大小来衡量的。精神在自然内越深,则它向外面探索和发现自己的需要也就越深,它向外面寻求它自己的财富也就越广。
因此,我们时代的哲学的产生也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精神工作得如此迟钝、如此缓慢地达到这个目标。我们在记忆中可以在短时间内概观一遍的东西,在现实世界里却需要这样长的时间来展开。因为在这段长时间里,精神的概念自身配备着自己整个具体的发展,财富和外在的持续存在,努力完成自己、发展自己并且由自身中前进。它永远向前迈进,因为只有精神是前进的。精神的这种认识自己、寻求自己的工作,这种活动就是精神自身,就是精神生活。它的成果就是它认识到自己的概念,哲学的历史就是精神在它的历史中所要达到的目的之明白的启示。人类精神在内心思维里的这种工作,是和现实世界的一切阶段相平行的。没有一种哲学能够超出它的时代。哲学的历史是世界的历史的最内在的核心。至于思想的规定所具有重要性,这乃是不属于哲学史的另一种知识。这些概念乃是世界精神最简单的启示:它们表现在它们的较具体的形态里,就是历史。
所以首先,绝不要低估精神迄今所赢得的收获。对于古代的哲学必须尊重它的必然性,尊重它是这个神圣链条中的一个环节,但也只是一个环节。现在才是最高的阶段。其次,各种特定的哲学并不是时髦的哲学或类似的东西,它们不是偶然的产物,不是一根草燃烧起来的火所发出来的闪光,也不是这里那里随意冒出来的东西,而是精神的、理性的向前进展,是唯一的哲学按照必然性在发展,是上帝的显示,像上帝知道他自身那样。当几种哲学同时出现时,它们乃是以一个全体为根据,并构成这个全体的不同的方面或片面性的原则;由于它们的片面性,我们看到一种哲学被另一种哲学所推翻。
从整个哲学史看,把握主要环节的必然发展阶段,就可以看见,在东方的主观性的思想起伏,这些思想既没达到科学的理解,因而也没有持久性。此后,思想之光在希腊人那里拂晓了。哲学史上的诸阶段代表着不同的理念。古代的哲学就曾对绝对理念加以思考,而绝对理念的实现或实在,就在于把握那当前现在的世界,并且把这世界如它本身那样加以考察……
一个新的时代在世界里产生了,看来世界精神现在已经成功地排除了一切异己的、对象性的本质,最后把自己理解为绝对精神,并且任何对于它是对象性的东西都是从自身创造出来,从而以安静的态度把它保持在自身权力支配之下。有限的自我意识同绝对的自我意识的斗争,即由于后者好像是在前者之外而引起斗争就停止了。于是那有限的自我意识也不再是有限的了,而另一方面绝对意识也获得它前此所没有的现实性了。一般讲来,这就是此前的整个世界历史所达到的目标,特殊讲来,这就是整个哲学史所达到的目标,而历史的唯一工作就在于阐述这个斗争。现在看来它似乎达到它的目标了,因为绝对自我意识(历史具有绝对自我意识的观念)已不再是异己的东西,而精神也成为现实的精神了。因为只有当精神知道自身是绝对精神时,它才是现实的精神,并且在科学里知道自己是绝对精神。……精神以自觉的方式实现自己,在多样性的形态下知道它的现实性,但也只是知道它的现实性的诸形态。但是只有在科学里,它才知道自己是绝对精神,而且也只有这种知识或者精神,才是它的真正存在。
这即是当代的观点,这一系列的精神形态就现在说来就算告一段落。至此这部哲学史也宣告结束。我希望,你们可以由此看到,哲学的历史不是一些偶然幻想的盲目聚集,也不是一个偶然的进程。我毋宁曾试图指出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必然出现,因而一种哲学必然以先行的哲学为前提。哲学史一般的结论是:
(1)在一切时代里只存在着一个哲学,它的同时代的不同表现构成一个原则的诸多方面。
(2)哲学体系的递相接连的次序不是偶然的,而是表明了这门科学发展阶段的次序。
(3)一个时代的最后一种哲学是哲学发展的成果,是精辟的自我意识可以提供的最高形态的真理。
因此,那最后的哲学包含着此前的哲学,包括所有此前各阶段在自身内,是一切先行的哲学的产物和成果。我们现在已不复能做柏拉图主义者了。我们必须首先超出琐屑的个别意见、思想、反对意见和困难,其次超出自己的虚骄之气,好像我们作为个人曾经想出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似的。因为把握住内在的实体性的精神,这乃是个人的观点;作为全体中的部分,个人就像瞎子一样,他乃是被各全体的内在精神驱使着前进的。
现在我们的观点是对于理念的认识,认识到理念就是精神,就是绝对精神,于是这个绝对精神就与另一种精神——有限的精神相对立,而有限精神的原则便在于认识绝对精神,使绝对精神可以成为有限精神的对象。我曾经试图发展出一系列的哲学精神形态的进展过程,并指出它们之间的联系,提供你们思索参考。这个系列是真正的精神王国存在着的唯一的精神王国。这一系列并不是纷繁杂陈,也不是停留在一系列只按时间次序的外在罗列,而是正由于在自我认识的过程中使其成为一个精神的不同环节,成为同一的现在的精神。这一长系列的精神形态乃是在精神的生命过程中跳动着的个别的脉搏。它们是我们的实体的有机体。我们必须听取它们向前推进的呼声,就像那内心中的老田鼠不断向前冲进,并且使它们得到实现。它们纯粹是必然性的前进系列,这个前进过程所表达的不是别的东西,只是那在我们全体中生活着的精神自身的本性。我希望这部哲学史对于你们意味着一个号召,号召你们去把握那自然地存在于我们之中的时代精神,并且把时代精神从它的自然状态,亦即从它的闭塞境况和缺乏生命力中带到光天化日之下,并且每个人从自己的地位出发,把它提到意识的光天化日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