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字看上去简单,其实是世上最复杂的东西,不过呢,做人还是堂堂正正简单一点好: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做人顶顶重要的就是不能忘本……
更生是我的初中同学,出生不久便遇上“文革”。他的父母双双被打倒并被“踏上一只脚”,只好忍痛把他送给膝下无儿无女的远房亲戚抚养。
亲戚于是变成了养父。
养父是位民办老师,写得一手好字,性情温和,凡事以理服人,从小到大,没骂过他一次,没动过他一根指头。养父虽然不是什么鸿儒,也没有教出满天下的桃李,更生从小却从他那里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更生认识的第一个字便是“人”字,自懂事起,养父就开始由浅入深地向他灌输做人的道理:
“人”字看上去简单,其实是世上最复杂的东西,不过呢,做人还是堂堂正正简单一点好: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做人顶顶重要的就是不能忘本……
12岁那年,更生考上中学。整个村子只有他一个人考上,村子距乡里的中学有30里之遥,全是坎坷的山路,其中有一半儿的路程穿过林子。那林子是原始森林,树木密密麻麻,树冠厚如棉絮,路上铺满落叶,脚板踩在上面发出“扑哒扑哒”的声音,好像后头有人在跟踪追击。另外时常还有野兽蹿到路上,非常恐怖。更生不敢独自行走,养父每个周六下午都要到半路(林子尽头)接他,周日下午再送他至半路。养父风雨无阻地接送了两个学期,更生才锻炼出胆量,终于敢独自上路了。
聚散两依依,每一次分别,更生都要望着养父的背影热泪长流(开始流在脸上,后来流在心里),直到那背影在眼里模糊成大写的“人”字,才挥一挥手,心潮澎湃地走向学校。后来,更生又模糊在养父的视线里,挥一挥手,心潮澎湃地走向更远更宽的天地,并在那更远更宽的天地里拥有了自己的小天地自己温暖的家。
成家之前,每到年终,更生便归心似箭:回家的路再长再艰难,也要踏着雪踏着雨踏着泥泞而归。后来有了妻子和孩子,回来的次数渐渐少了,钱还是按时寄上,同时附上一封滚烫的家书,直读得养父如沐春风如饮甘露。再后来,更生当了官有了权,不仅不回来过年,连钱也不寄了,更不用说写信。理由只有一个:忙!忙应酬忙捞钱忙偷情(和不少人一样,更生也养了一个“二奶”)。一忙,就把恩重如山的养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无权无势的朋友自然也被他遗忘)……
关山之外的养父左等右等等不到更生的汇款和家书,写去的信也如泥牛入海,似乎明白了什么,便给他写去一封特殊的信,上面全是“人”字,大大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各种写法,满满一页。更生看不懂,写信问养父您都写了些什么,一句话也没有全是“人”字,到底什么意思。养父没有回信。更生只好揣着那封信千里迢迢跑回来当面请教。
几年未见,更生胖得变了人形,养父差点没认出。当晚,养父一边喝着老酒一边对更生说: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会看不懂这封信呢?那我就给你说说吧:上面全是“人”,是不是?
比方说,这个楷体小人,就是你小时候小不点儿;这个草体大人呢,当然也是你,你长大了嘛,变复杂了嘛!“人”有大人有小人,也有歪人不厚重的人;有睡着什么也不干的人,也有脸一阔就什么人都不认的人。你看,这就是一个大写的“人”,你看他多正直,高高大大立在这里……
养父一番话直说得更生汗如雨下泪如雨下。当他跑到我家里述说这一切的时候,还“心有余悸”,不停地擦着汗流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