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东道:“主要是谁都没他胆子大。”
每当我面对这些貌不惊人的大心计拥有者,便常会想起在南山见到的另一些衣冠楚楚的老板,他们常年忙着做品牌形象,搞企业文化,建设员工队伍,完善管理制度,处处以现代企业的标准来规范自己,但最终也无非饥一顿饱一顿,谈不到有什么大财富。跟西山的这些“土包子”们相比,他们又差在哪儿呢?这事儿挺让我深思。
还有些待在机关事业单位的人,如今更是活得滋润。西山这地方当初只是一个县,后来变成大市的中心后,便将原县划成了三个区,也就等于有了三个县级机关的编制需求。加上这些年各类机构加倍膨胀,所以差不多有点本地人脉关系的,基本都进了机关,甚至手里也熬到了一些小权。这其中就有伟东和我的许多中学同学,他们压根都谈不到什么学历,但如今却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国家意志。
另有些当初比伟东晚行几步的人,后来也纷纷从各自不同的根据地里杀将出来,冷不防便成就一番可观的小小业绩。比如有人做了宾馆经理,有人承包了工厂,有人拉起了房地产公司,这些头衔看上去无不令人浮想联翩,而具体的当事人却往往并无复杂背景,无非在某个单位正经八百地干了些年,突然机会便来了,人也就很快牛了起来。
有时坐在席上,我放眼将全桌人看上一圈,发现这其中活得最累的还就得算是伟东,尽管他看似走到哪里都很风光,但江湖声望肯定并不意味着必然舒服自在。跟上述那些人相比,伟东如今在西山的声望,主要还是二十年前那段风云往事的余威所致,而客观讲,他在这二十年来的生存难度却是在日益加大。所以也难怪伟东这些年来,一直都后悔上大学。
至于我就不用说了,肯定是活得相对比较寒酸人士之一。
有次深夜喝酒回来,见老妈还坐在客厅里发愣,也没开电视。我过去陪她坐下,问她怎么还不睡?她看看我,忽然凄然一笑,说:“都是命啊。一群孙女也挺好,我什么都不想了。”
我听着这话怎么有点伟东的风格,一时也不知怎么回答她才好。那种泛泛地说些男女平等之类的话,肯定没必要对她唠叨。忽然我发觉,其实语言是最无力的,在现实中,很少能靠语言来改变什么。
这天晚上,伟东开车来到我家楼下,把我叫到车上,却不急开走,而是先叹一声道:“都怪你呀,上次把我给误导了。”
我当然不明白:“哪个上次?”
他说的是那个北山女孩赵佳。
几天前,伟东在一个酒店门口碰到了她。打过招呼后,她顺便关心了一下伟东的楼盘进展,说她常经过那块地附近,怎么还没见什么动静?伟东只好实言相告,反正对她一直并无不良印象,何况自己如今已经没什么端着的必要了,用不着打肿脸充胖子。想不到她一听便马上说:“省里我倒是可以帮你找人问问。”
当时伟东却也没太惊喜,以为她不过热心而已,而且印象中还留着她上次自告奋勇推销其团队的印象,大概年轻人就爱说点大话吧。便权当是死马做活马医,把具体情况告诉了她,看她能做出什么文章。想不到昨天她来电话说,北京那边差不多了,过些天批文就能回到省里。
伟东这一惊非同小可,尽管一路上还是不怎么相信,想这个不懂得听话听音的女孩,该不是把人家的客气话当成没问题了吧?赶紧给省里土地部门的熟悉人打电话,人家还真就告诉他,好像有这么个事,你还真行,北京都能找到门路,加快办事速度。
伟东放下电话,真想掐自己一把,看是不是在做梦。
没说的,先请人家吃饭吧,该怎么酬谢,等最后把批文拿到手里再说。
伟东请赵佳来到西山最宰人的一处空中餐厅,抖擞出多年练就的接待功夫,大致跟迎接高级首长也差不多。偶尔想到自己居然还曾对人家打过那方面主意,越发惭愧。
待酒过数巡之后,伟东开始摆出一种无比诚恳的姿态,打算与她进行长期全面的合作,合作方式由她来定,比如上次说的那种导入团队之类。但赵佳却只是淡淡地笑着说:“你先忙你的吧,我下一步还说不好呢。”
伟东不理解,心想上回不还急火火地等着给我卖楼吗?又一想,人家有这么硬的关系,也可能没把我这小项目放在眼里。但不对呀,我的项目都看不到眼里,又怎么能在一个村办企业一待这么久?莫非是,如今她也学会端着了,先拿我一把?总之越想越迷惑。尽管女孩的私事不便多问,但他随后还是婉转表达出自己的好奇,就是既然她的公关能力这么强,何必到西山来做些琐碎工作?
赵佳倒也爽快,干脆实话告诉他说,自己去年离婚了,原来的老公就在同一个地产公司,所以她便辞了职。正好一个亲戚在西山这个村办企业里有股份,希望她来协助打理一下,她便过来了,只当找个僻静地方换换心情。
伟东心里开始诅咒我,还有条有理地分析呢,居然都没想到她可能离婚这一条。
顺便赵佳又说,上次伟东邀请她加盟公司,她考虑的是,以自己在这边的身份,轻易还不好跳槽;同时她所谓的团队,也是北山那边很专业的营销公司,朋友开的,如果伟东愿意,可以让那边派过一批人来与伟东合作,至于她本人,倒不见得有多大程度的参与。
伟东一时无话可说,最后归纳为一句:“千错万错,都是以前跟你交流得太少了。”
赵佳只是淡淡地笑。
总之这顿饭吃得伟东百感交集,痛感人不可貌相,自己行走江湖多年,居然也会看人走眼。进一步也不能放过我,要是我那次十分看好赵佳的话,这些天他肯定就跟她多次联系了,所以要连夜开车来骂我。
为此我深表惭愧,但也辩解说:“当时看她那么年轻有气质,的确没往离婚那方面想。可能在心理上无意间形成了一个盲区,以为哪个男人会跟这么好的小媳妇离婚,那不有病吗?”
随即我转守为攻:“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便你知道她离了婚又能怎样?她来西山只是体验生活、挂职锻炼的,你能有信心留住她吗?以前你不是还总结过,不能太崇拜这种有绝活的女人,对她们太仰慕了,容易失去自我,现在一见具体人,怎么又忘到脑后去了?”
他瞥我一眼,大概既懊恼又无奈。
其实我的心情也挺复杂,刚才嘴里这么说,只是一种类似斗气的动机使然。毕竟人跟人不一样,伟东当年对许菲的仰慕,与今天对赵佳的敬重毕竟不同,要真让伟东在这样一个女人面前,做个言听计从的小绵羊,倒真没什么不好。
于是便跟伟东把这番想法也讲了讲,最后说:“人得认命。很可能你这种看似牛哄哄的人,就得找个能让你完全崇拜的,才能实现一物降一物的效果,同时对维护社会安定也有好处。明天起就去缠住她吧,一天一个电话。”
他却一叹:“你要光是打击我呢,我可能还有点不服。但你忽然又改成了鼓励我,反倒让我觉着,已经没那分激情了。”
“真没了?”
“好像是。”
小童已基本能下厨做饭,随即便与大嫂客套了一番,大嫂也就不再每天伺候左右。老妈再搭把手,看来这月子期间的婆媳关系倒有了真正改观。
但我没想到的是,在小童跟家里的其他人都处好了关系之后,她真正打算修理的人原来是我。
其实在头些日子里,她就对我一再跟些狐朋狗友们外出喝酒不无怨言,对此我倒也接受,何况我对喝酒本来就没兴趣。后来伟东再叫我时,我便往往要再三询问都有什么人参加,除非那种太熟的同学,没法拒绝的,其他的我基本都推掉了。
但后来我才明白,她对我喝酒的不满,其实只是个发泄怨气的借口罢了。喝酒本身其实并无好坏之分,要是个商人或官员的老婆,至少就不会为老公的饭局不断说三道四。小童的本质不满其实是,终于发现我的社会价值其实挺有限,于是就像世间的无数女人一样,也感到自己嫁亏了。这倒是跟当年的小羽颇为类似,只是她还比小羽更多着一分怨气,就是她刚一嫁过来时,便得知我家特喜欢要个男孩,对此她背后便对我说纯属无理取闹,又不欠你们的,生啥就算啥呗,凭什么要求我非生男孩?如今真相大白了,在生男孩方面仍未取得突破,我家人的那些和蔼亲切在她看来便肯定都是装的,总之心里早就有个阴影,无论如何她也不会高兴。而在表达不满方面,她与小羽却有着天大不同。小羽只是会不屑,对我失望后便将眼光投向了外面的世界;而小童却要将憋屈心情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万事俱备,只欠找碴。那么该找谁的碴呢?瞧瞧家里的其他人,惹哪个都肯定不合适,说出去也不好听啊,最合适的打击对象自然非我莫属。
她先是牢骚不断,把我全身上下说得一无是处,比如不会做饭,睡觉打呼噜影响她;不务正业,人家别的大学教师都弄个项目便几十上百万,做下来就是名利双收,我却只会打点破官司,根本就不在主流阵营之中;还有伟东那种朋友,纯粹就是油滑市侩的江湖骗子,成天跟这种人混在一起,逐渐还不就降低了自己的层次,等等。
对此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尽管我并非不会做饭,只是有时候做得不合她口味而已,她或许是拿大厨的标准来要求我了;睡觉打呼噜也就是最近才有,还不是为孩子一夜要醒来几次闹的?早知如此,何必非找个大龄剩女来生孩子,要想找离婚带孩子的,那还不要多少有多少;至于非主流、没层次,我倒只能承认,但问题是,当初我对她说起这些时,她还觉得我技能全面,能深入了解社会,没有一般高校教师的学究气呢,如今转眼也就十恶不赦了。
后来我在她眼前的一举一动都成了毛病,甚至我晚上在客厅里多看会书,她都说弄出声音影响她睡眠。我过去的家庭经历也成了她的重要研究领域,她开始一点点挖掘出小羽离我而去的背后原因。每当孩子睡去,而她尚无困意时,她便坐在床上,披散着头发,展开想象的翅膀,逐步复原我往日的不堪形象,进而反衬她的苦大仇深——连这种人都没看透。说完小羽再说小叶,因为小叶有时会打来电话说说我女儿的事,小童早对这个昔日小姨子暗记在心,并将小叶与我可能会有的关系进行了种种推理。万幸她还不知道小叶曾与我同室居住过半年,否则她就该兴奋疯了。总之随着她的怨言日益泛滥,我眼前终于诞生了一个成天追讨感情债的女人。
至于随时说点她那些闺蜜、女同学的今日幸福生活,以此来贬低一下我的自尊,则简直就是很无关痛痒的开胃小菜了。
在我来说,对她的这种历史性转型,倒也一天天适应了下来。而且站在她的角度想想,人家也挺不容易:自幼做听话的好孩子,一路成绩优秀直到考入大学,工作中也从来不落人后,一不留神却成了剩女,嫁了个离婚中年。尽管初时也曾为该中年的成熟睿智、见多识广而信服,但过起日子来便发现,就那么回事,归根结底还是她自己亏了。
但光我体谅人家没用,无论我再怎么忍让,人家还不断将事端蔓延到新领域呢。终于,她的思路集中到了女人们最感兴趣的话题上,开始怀疑我在外面仍另有女人。包括老家在内,也不排除跟旧日女同学死灰复燃的可能。更何况我在南山网上征婚期间,跟她的联络一中断就是小半年,这要不是因为别人,能如此不正常嘛?
我为她感到欣慰,总算占据了永远有文章可做的领域。女人要是不嫉妒别的女人,那就太不正常了。
自从意识到我有了这方面可能之后,顿时便令她有了种莫名的激动。而男人的这种嫌疑,往往都可说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如今配上她那显微镜下找细菌的毅力,当然也不愁找不到我的破绽。
我的破绽发生在一个女生身上。假期里,这个学生打电话问我一个生活中的法律问题,大概是其家人遭遇的事。而在我观念中看来,这种愿意跟老师探讨问题的学生尚属可贵,以往打我电话的学生通常都是想套试题的。就不免跟她多聊了两句,聊完后才发觉,不远处正有一双警惕的眼睛在审视着我,对我此时所呈现出的表情、眼神皆不自然等特征,可谓一目了然,洞若观火。
于是开始对我进行审问。而且在体验过后我才明白,这种审讯活动的结果并不重要,反正我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所谓,关键是通过这一过程,使我意识到头上有“人民专政”的强大力量。
进而她继续大显身手,将我手机中的电话记录一一分析,我的所有社会关系立即大白于天下,连哪天接了一个诈骗电话都不放过。有时我甚至都想,总不至于,再离一次婚吧?
当然不管怎么说,我毕竟算是过上了与伟东当年相似的家庭生活,在这方面实现了向昔日成功者的看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