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强刚从部队转业时,因为有点在部队当文书写材料的基础,找关系进了蓝水县机关做个小秘书。村里又有个邻居,想托他办点事,还死活送给家里两只水桶。但当时的宋强尚在拼命夹着尾巴做人阶段,别说还没有村民们想象中的大型办事能力,就算有也不便在个同村人身上滥用。结果,后来邻居便又上门把水桶要了回去。宋强心说,我记住了,人家一点儿错都没有啊。
宋强还有个堂哥,从小跟宋强一起每天早起捡粪,然后赶到十几里外上学,但后来只是回村种地。在宋强做秘书后,有次他曾在宋强面前打开了一个木箱,里面全是他当年的作业本。他一本本翻着对宋强说:“你看,都是对号啊。你现在能用上学过的文化,得好好干。”
这话当然不用多讲。若将宋强与徐涛相比,就像那个猎狗追兔子的故事中说的一样,猎狗为的只是一顿饭,兔子为的却是一条命。徐涛便是猎狗,宋强却是兔子。
伟东曾听宋强一一列举过中央委员中每个人的来历,熟悉得如同单位同事。真专业呀,伟东惊诧之余,也就想到,宋强对身边领导肯定会分析得更加到位。所以,他才能在徐涛尚处高位时,便敏锐察觉到徐涛身上的幼稚成分和不安定因素,并于此后及时与之保持距离,迅速倒向市长一边。由此足见他只是在全力考虑自身生存,而绝没那么多可笑的意气用事。
所以才难怪人家官运亨通,从一个既无学历又无家世背景的退伍兵,成为一县之长。
前几年还有过那么一次,宋强的外甥据说在村里被人打了。他听到后的第一感不是生气,而是格外奇怪——难道老家还能有这种猛人?便让秘书去“客观”了解一下。结果不出所料,其实是外甥平日跋扈太甚,碰到个对自己有所抗拒的,就感觉受不了,其实并没吃亏。但这已经让下面的干部很恐慌了,最后还是让对方家赔了一些财物。
说到最后,伟东冲我一摊手,“现在明白为什么都说你活得潇洒了吧?这世上就你最容易,别人全都活得那么难!”
我点头道:“所以我也就既当不了官也发不了财。”
我因为手头还有些案子要办,不能在西山陪小童长驻,几天后便回了南山。
伟东此后主要还是为他的地想辙,包括宋强的路子也找过了,梁峰的有关招呼也打了,省里也不是就告诉他不能办,有人甚至声称都帮他到北京找过人了,但无奈就是没反应,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害得他空有这边茶栈培养出的大片人脉资源,却横竖无法产生效益。
不久后,又出了个小插曲,给他添了点不大不小的乱子。
乱子不是他惹的,也没他什么连带责任,却将他窝囊得够呛。
话要从那个离婚美女小牟说起。就像那次吃饭给我的印象一样,伟东对她很快也没了兴趣,眼看就该逐渐变成路人。但她后来却突然打来电话,要找伟东借钱,说自己的钱都投到进货上了,眼下孩子有点急用。伟东听了沉吟一下,对她委婉解释道,自己近来真是不凑手,刚给在国外上学的孩子换了一些外汇,而单位这边都是业务提成制,如今客户的拖欠款现象也是众所周知,所以能拿到手里的现金并不多,等等。总之让美女难免不高兴,伟东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其实以伟东以往的行事风格,对女人通常都是要么无条件顺从,要么无条件拒绝,从来不太存在什么过意不去的时候。但如今到了小牟这里,心态却有点微妙:一方面,是看她的确有点惨,尽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可恨毕竟是过去了,这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却就在眼前,令人于心不忍。另一方面,她尽管并未对伟东招摇自己的身体资源,这反倒也让伟东觉得她有些难得,想她这是拼命珍藏着最后一点财富,以便等到良人好托付自己的后半生啊。伟东自己当然没有娶她的想法,所以人家既然如此定位,也就没有勉强人家的必要,否则恐怕还会留下些良心谴责呢。而如今人家求到自己面前,伟东从现代社会的理财原则出发,作出了拒绝她的决定,应该也没什么不对——不信请随便找人问问,把钱借给这种自命为美女的人,还能有回来的可能吗?但伟东仍觉得自己就是欠了她点什么,一定要想法弥补一下。
于是就介绍她认识了老王。这想法本来一开始就有,后来因为不愿联系她才放下,现在正好把此事做完。小牟不免对他再三致谢,并许诺要请他吃饭。他心想吃饭就不用了,往后你别再麻烦我就行。至于老王,则在电话里奸笑着盘问了伟东半天,无非围绕着他跟小牟有没有深度关系之类话题。伟东自然赌咒发誓一番,声明自己这绝对是做好事,丝毫没别的意图,但你俩怎么发展,那我就不管了。老王很高兴,分明把合作想到了更全面的程度。
回头小牟就到东山开展起了业务,在老王的协助下,很快签了一些单,俩人都挺高兴。尽管老王说自己纯粹是受伟东委托帮点小忙,但小牟一定要待业务完成后便分成给他。俩人关系处得挺融洽,尽管同样没有其他方面内容。
后来的一天,俩人一同去了一个客户那里。中午喝了点酒,随后老王开着车送小牟回西山。结果就在晕晕乎乎之间,也不知老王有没有跟小牟讲话分心,反正就把车开到了高速路外面的沟里。
说来倒是万幸,还不是跟别的车相撞,或碰到坚硬路障那种更惨烈场面。现场结果是,车头包了饺子,方向盘撞破了老王的膀胱;小牟身上则只是些皮肉伤,也没毁容,只是嘴巴磕到了面前的硬板上,掉了十颗牙。回头老王住了院,小牟则只是处理一下就回了家,新牙另找时间再换。
但在随后的医疗费用问题上,小牟提出了要求,她说因为是老王驾车,自己是受害者,如果到北京的医院去种牙,每颗需要一万块钱,所以别的费用就不提了,但要老王赔偿十万。
老王自然大为恼火,他的委屈是,我是在帮你介绍客户卖产品,出车出人出关系,而且我也受了伤,住院费还没人给报呢,你凭什么还要讹我一道?!何况我老王也是行走江湖多年,什么样难缠的人没见过,还能让你个娘们就说咋样咋样!
小牟便找到伟东这个最初的中介人,说你这朋友怎么是个无赖呀?他给我介绍客户,也有他自己的营运目的,成了我会给他佣金的,而并非单纯帮忙,所以那种尚未成功的合作不应成为他抵赖全责的理由。眼下他居然打算一分钱不掏,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老王家媳妇也来找伟东,说李总啊,你这是给咱家老王介绍了个什么人!整个就一女光棍啊!浑身都没伤着,就掉几个牙还敢要十万!要不是给她帮忙联络客户,老王能喝那么多酒吗?我们还没让她来负担一半住院费呢,她倒还没完了。
真好,又把伟东给夹在了中间。一开始,无论谁冲他嚷嚷,他都只是点头摔巴掌,嘴里连声念叨:“千不该万不该,都怪我不是人。”
其实很容易就能看出,问题的源头还是在小牟这儿。伟东便劝她说:“大家都是朋友,事情也不是谁愿意出的,老王受的伤还更重,他的车就算有保险,也不可能得到全额赔偿,所以我看,你们就各人顾个人算了,谁都别再找谁,行不行?”
但小牟道:“不行。”
伟东的面子成了抹布。
估计在小牟这种女人的观念中,早都把所有男人全都不再当成好东西。只是平日间总不能满世界树敌,才勉强对各色嘴脸应付一番,其实眼里看谁都是别有用心(当然包括伟东在内),她无非将计就计而已。没想到眼下这档买卖赔大发了,等于是跟着个倒霉蛋沾了包,她当然不能认这壶酒钱。所以谁来劝也没用,只要是希望她在利益上让步的,一律翻脸。
她转身起诉到了法院。
法院很快便宣判下来,老王赔小牟五万。原本从法理上讲,倒是应该如此。
老王当然还是不愿给。小牟便又让法院去“执行”了一次,把老王给拘留了几天,跟伟东当年差不多。事情就这样越闹越大,越来越没完。
最后还是伟东一咬牙,把董大矛找来,塞给他两万块钱,让她去找小牟谈谈,把这事赶紧翻过去。董大矛的批发市场后来已不了了之,商户皆认赔走人,近来他又鼓捣了一个夜总会,成天请伟东去指导工作,伟东却一直懒得理他。眼下闻听伟东有事,他当然绝不怠慢,马上就颠颠跑了一趟,片刻后就说办妥了,那臭娘们再敢不服,要她的命。
伟东后来发誓说:“我要再给这种漂亮女人帮忙,我就不是人。”
他在这事上买回的教训是:那种自以为漂亮的女人,会认为你对她奉献是理所当然,所以这绝不会是对等的合作。而且这种女人尤其能招惹是非,因为注意她的男人肯定不只你一个,而别人也不会处处都不如你,总有另外让她心动的地方,所以,你就算能跟她发展得比较近,也只会伴随着无穷无尽的烦恼。
偏偏就在这几天的当口,他还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个老朋友的媳妇忽发奇想,打算做件好事,促成他和许菲复婚。
伟东不动声色地听罢,对着话筒一字一字地说道:“现在你就是让我去死,我都不会再跟她复婚。”
小童临产前夕,我又赶回了西山。
正好大学也放了暑假,我把律师所里的案子提前处理了一下,在回家前做了两手准备:倘若生男孩,那我就用不着在家常住,老妈及大嫂等人的积极性准保就挡不住了;但要是生女孩,那我就需要在一段时间内留守小童面前,以体现一种类似于精神保护的力量。
很快,结果出来了。
还是女孩。
老妈神色安详,什么都没说,照旧熬好鸡汤送到产房里。但无奈我等众人心里有鬼,看她身上便觉得像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笑一下也像装出来的,不笑更像是掩饰不住满心的失望。甚至看她头上的白发,都似乎比往日多了不少,莫不是一夜之间便老了一圈。
我赶紧给律师所里打电话,说要在家多待一阵。
其实有大嫂在,根本也用不着我怎么插手。几天后出了院,我能干的事就更少了。每天除了大嫂不在时搭把手,其余时间便在小童床前支开笔记本,整理些案例材料。
自然,伟东依旧少不了随时拉我出去喝酒,有时甚至一天两场。将他圈子里的各类角色们见得多了,我发现还真是各有特色。尤其一些风格低调的朴实分子,更是堪称西山这地方的典型人物。他们往往都只是不声不响地沟通着领导,寻觅着机会,看着不显山露水,却动辄便是大手笔。
也有些人只是抓好了几次关键机会,便成了风云人物,而且不是像伟东那样仅仅显赫一时。例如有这么一位,早年号称只上过三天学,小本生意起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时,因为民营企业在政策上难以得到充分发展,便与镇上合计出一个方案,对外声称他将自己的公司全都捐给了乡镇。结果,公司有了“红顶子”,他本人也成了地方先进人物,加上他还有些扶危济困的举动,再被媒体记者包装一番,知名度顿时飞出本省,直抵中央。既然都出了这么大名,再到银行贷款当然不在话下,公司就此得到快速发展。至于公司所有权问题,后来再进行一次“改制”,就轻易物归原主了。所以就难怪这种成功人物在回顾发展历程时,总会谦虚地表示,“全靠领导支持”。
还有一位,既做农产品进出口,也做矿山开发,手下竟没多少员工,公司内部的管理大权都在他的几个二十出头的孩子们手里。他有句不知打哪学来的口头禅,叫做“经营政府”,估计这话里的潜台词就是,政府的所有资源,只要你想拿来为自己所用,就应该能想办法拿过来,否则你就太蠢了。
在他的发家史中,有过多次绝处逢生的例子。最近的一次是这样:当时他已负债累累,各项经营近乎山穷水尽。正巧县里要搞一个大矿的拍卖,他便也大摇大摆着去了。无论别人怎么出价,他都一律跟着举牌,高出别人一百万。最后他以数亿的价位坚持到了最后,据说他当场就给另一个一直陪他叫价的对手鞠了一躬。其实他这时的手里已分文没有,但拿到这个矿后,随即跟国家的一家钢铁集团进行合资,马上便又神气了起来……
说到这个地方,估计会让好多人不明白。我在听伟东讲到这段时,也是糊里糊涂,忙问这人买矿需要用钱,合资也无非以资产入股,又怎么会马上就有了钱呢?
伟东道:“这就是你这种律师教条的地方。你说的那是法规上的规定,但他跟合作方谈的条件却是兼有卖矿和入股的双重内容,那就是,对方先给他一大笔钱,让他足够付给县里买矿,甚至还能剩一部分任由他玩别的,然后对方再给他一些股份,反正他既没精力又没能力参与经营,将来等着分红就行了。”
我这才琢磨过来,但随即说:“那归根结底,还是县里把矿卖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