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徐涛就讲出了一句足以体现他低下政治素养的话。他说:“伟东你看,等这几个项目落实下来之后,我是干东山的书记好呢,还是市长好啊?”
伟东不讲话,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笑,将一杯酒倒进嘴里,然后才敷衍道:“当然从组织关系上讲,还是书记的权限大一些。”
这一刻,伟东心里完全充满了对这个挂职官员的失望,凭直觉,这种人在官场上是没有上升潜力的。当然,伟东还是对他的后台抱着莫大希望,心想素质归素质,他能这么底气十足,一定就是有着自己并不清楚的某种把握吧。
后来伟东又陪徐涛去了一次杨老家,是特意劝他去的。尽管徐涛兴趣不大,说上次去也不过是自己从北京下来路过省委时,一位领导特意让自己拐到西山去看看杨老。伟东马上明白了那位领导的用意,一定是希望徐涛能在杨老的熏陶下,快速领悟一些必要的东西,便说那就再去一次嘛,也可以对省领导说你多次看望啊。徐涛这才同意。
伟东给“老佛爷”带了一种很奇怪的礼物,是一种生长在当地河沟里的小鱼。据说这种鱼用油一炸,最好再多放点盐,能让很多人吃出大烟鬼一样的馋瘾。如今由于天然河道都污染了,人工养殖者又不屑于这种小杂货,市面上已很难见到。当然这在徐涛看来,无非是历史造就的一种老嗜好而已。早年间没什么好吃的,荤腥和油水都是稀罕物,许多所谓风味小吃便应运而生。人到老年了,喜欢进行精神世界的全面反刍,对苦难年代的回味便也就成了一种特色享受。
“老佛爷”依旧沉浸在他的历史之中,见了他们随意点了点头,简单过渡了几句,便又开讲他的读史体会:“这秦朝吧,很像一个既放纵又懒惰的天才,可以说他很神奇,也可以说他很邪性。一般来讲,现实中这样的人固然可能会在短期内取得成功,但通常也很难得到大家持久的认可。……主席生前不是爱说这样一句古话吗?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改革的初期难免粗放,往往就容易夭折。……汉朝呢,其实都是继承了秦朝的成功,而且也很笨拙混杂。你们看,汉朝的小皇帝特别多,这有点像改革进入到纵深时期后,轮番上场的人好多都那么幼稚。但它毕竟完善了秦朝的很多东西……”
“杨老,实在对不起,我有一些很不成熟的小问题,想求教您一下。”伟东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老佛爷”的絮叨,“假如啊,杨老,假如您现在需要提拔一名干部,而眼前有两个人选,一个很能干,人品也没什么问题,跟您的关系也正常,只是没有特别的密切往来;另一个也有一定能力,当然从绝对成绩上比较的话,比不上前一个,但他跟您的关系特别密切。那么,您会倾向于提拔谁呢?”
“老佛爷”笑笑,慢慢地说:“没有正确答案,往往是,无论你提拔了谁,将来都要后悔。”
这倒让伟东感到有些意外。本来他以为,若实话实说,就该提拔后者。
“在我们目前的体制下,事情的本质就是,提拔谁,谁赚;处理谁,谁冤。”“老佛爷”又说,“所以,尽管官帽不是自家的,但从自己手里出去,还是有点像是带着自己身上的血肉。对那种不回报的人,也就有种不孝子孙的感觉。刚才你说的那两种人,前一种,是注定不会回报你;后一种可能在一定时期有点回报,但由于他前面做的戏太足,那么将来无论回报多少,只要一淡下来,就还是会让你有种失落感。”
徐涛也评论说:“可能那些上去的人,过上一阵之后,就感到自己得到的都理所当然了。”
“所以我的主张始终是,选人一定选能干的,而不是能拍的。”“老佛爷”继续说自己的话,“如果你当初非要指望人家回报,那么本身就成问题。”
伟东仔细看着“老佛爷”的眼睛,希望能找出某些违心或深奥的东西。当然,他什么也看不到。回头他想,是啊,话又说回来了,即便超脱练达如“老佛爷”,他又能怎么说呢?
从杨老家出来后,徐涛对伟东说:“我明白你的想法,其实你根本不用为我担心。且不说我的挂职身份,东山方面一定要考虑,我不想走,恐怕谁也不能赶走我。何况于书记一向都对我全力支持,即便陈市长有点阴阳怪气,谅他也翻不起大浪。还有咱们的项目,眼下个个都充满阳光,上回西山的一个三千万的项目,就惊动了副省长来剪彩,你说我们这好几个亿的工程一落地,怎么也得来个国务院副总理吧?”
伟东便陪他放肆地笑,两人都满脸的想入非非。
要说徐涛在自我包装方面倒也下了一番工夫,在各大项目引进期间,一直不停在东山的媒体上发着新闻,弄得那几个项目的事在当地已妇孺皆知。尽管,新闻上没有直接彰显过徐涛的突出贡献,但在所有“明白人”的心目中,他早已是引导当地脱贫致富的大功臣了。
也可能,徐涛转过年来真就能扶正?东山就成咱哥们的天下了?伟东后来竟也不时这么一琢磨,随即便会激动得不敢往下想。
这段时间里,许菲还算配合,没再到东山来进行过大闹。尽管小呵斥依旧如家常便饭,伟东也早都习惯了,权当磨炼意志,强健忍耐力。有时他甚至笑谈说,每当遭遇到工作中的困难时,就会拿出老婆的照片来看一眼,心想,世上还有谁会比她更难对付吗?于是全身立即就会焕发出无穷无尽的能量。
其实说来,能有这种和平岁月的出现,也不无伟东的苦心营造。创新之一,便是将老丈人请到了东山。反正老头退休后成天没事,伟东给他在办公楼的走廊空阔处摆了张桌,配上电话报纸,白天就在这儿算是管电话,晚上则跟伟东住在同一套房子里,只要伟东没有应酬,便等于吃住都在一起。这显然也算是对许菲的一种姿态,让她瞧瞧,我成天都跟你爹睡一块了,这总没啥可说了吧?
当然凡事不能说破,你要真拿这当一种体现清白的证据,实在也就显得可笑。干那种坏事还能废多少时间,随便撒个谎不就出去办了?但谁也不能否认伟东在这里面的满腔诚意。
而且老头还干得挺高兴,当年曾虎着脸不信任伟东的那种派头早已荡然无存,如今他每天品着茶水,听着广播,再戴上老花镜,在一堆废报纸上大练毛笔字,一有电话便在走廊上高喊:“刘工——”、“马工——”。
伟东则在办公室里配了一套功夫茶具,一有人来就装模作样地表演一番茶道。可惜除少数附庸风雅者之外,多数来他这里的都是些粗人,压根儿就品不出什么所以然。当然实话讲伟东也品不出来,但他起码强迫自己向往这里面的文化境界,而那帮家伙却连这种追求都没有,包括梁峰这种貌似很有文化的人都是如此,也实在让伟东泄气。
梁峰在很多时间里依旧无所事事,除了猫在家里翻翻书,就是来跟伟东扯皮,越是市井民俗的东西越感兴趣。偶尔他还会冷不丁说句让你不爱听的,过后却会长久留在你脑子里挥之不去。
有次梁峰说:“我看你跟这徐涛吧,纯粹就俩瞎忙乎,一律都不务正业,当官的不好好当官,经商的不好好经商。你看人宋强,就不跟你们玩了吧?”
伟东一想,近来跟宋强倒真是越见越少。一开始只是偶尔感觉喝酒的时候少了个人,后来则是在好些他应该出现的时候,也不见他的踪影。譬如,就徐涛跟伟东搞的这些项目来说,宋强怎么也该跟起初那样,有事没事都上前掺和一道,以体现自己的一份参与吧?但没有。难道他忽然高尚起来了,不是自己的成绩就不来分红?
不由得正眼打量一下梁峰,发现对这家伙真不能就当个神经病来简单看待。
当然还是要替宋强解释两句,便说:“他最近比较忙,不是正在竞争团市委书记的位子吗?这种事徐市长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少见几面也在所难免。”
梁峰淡笑道:“那你觉着,他有把握吗?”
伟东道:“恐怕情况不妙,据说上面内定的不是他。”
梁峰歪歪嘴:“这样的话,宋强恐怕就有希望了。”
伟东看着他,极困惑,却又没法问。这官宦人家的子弟,或许就是有种直觉。
又过了一阵,梁峰再来伟东办公室喝茶的时候,正巧徐涛也在。伟东忽然有点想打击下梁峰的心情,便宣布说:“知道吗?昨天常委会已经讨论过团市委书记的人选了,基本确定宋强退出。”
说罢静观梁峰反应。徐涛倒也不清楚伟东是怎么听来的。
却见梁峰不慌不忙地问:“今天星期几?”
“星期六,周末啊。”伟东说。
“这就叫做黑色周末。”梁峰道,“不信你等周一再看吧。”
伟东与徐涛皆不明就里。
周一上午,再次召开的市委会议上传出消息,一致通过任命宋强同志为东山团市委书记的决议。
徐涛怎么感受不知道,反正伟东是就此长了一道学问。
原来,当周五由小道传出某个关于人事方面的消息之后,那些传言中形势不利的人显然不会坐以待毙,于是正好利用周末这漫长的两天三夜,上下左右大肆活动。而那个传言中有利的家伙却成了活靶子,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了,还要任凭他人评说,这才真叫坐以待毙。
然后,等到了周一上午的会议上,双方的举荐者才正式摊牌。一方是有备而来,一方是无所作为,实力对比一目了然。这就是传说中的“黑色周末,惊魂周一”。
结果,徐涛也开始悄悄请梁峰吃起饭来,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毕竟,跟波澜壮阔的换届相比,一个团市委书记的任命,还只能算是小小的暖场铺垫。
官场游戏的本质,在于即便早有了答案,也要巧立名目地搞出许多程序,将选手们赶来赶去,表演上许多道表面互动。这原理大致等同于,从笼屉里取出来的叫馒头,从层层包装里剥出来的就是品牌面点了。
于是,机关里每天看似风平浪静,私下却人人都在想着自己的暗箱计划,到了换届的关口,更分明相当于大赛来临,成王败寇,上天入地,奇门遁甲,电光石火,尽在不言中。
据传上次换届时有段花絮。在最后宣读任职名单时,竟把一个局长的名字给念漏了,吓得老家伙当场犯了心脏病。后来在病床上被告知,没事了,你老人家还是局长。老家伙马上一跃而起,带上随从就杀到一家高档酒店里,嘴里直嚷嚷着,操他娘的,压压惊!结果一吃上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