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解散公司。尽管公司其实也早该解散,伟东自己的生活费都成问题了,哪还有闲钱养人。偶尔找点活,还得躲着银行,感觉简直有点人不人鬼不鬼。于是,伟东最后跟下属们吃了顿饭,慷慨倾诉一番,外带鞠个躬之类的,不用问,现场气氛给整得挺悲壮。好些小兄弟激动得直掉泪,连声说,跟大哥这两年没白混,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的为人,将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大哥还有用到小弟的时候,小弟一定万死不辞。结果,这场酒最后喝成什么样也就可想而知。
酒后,伟东给了老王点启动资金,让他到下面县里注了个小公司,自己孤家寡人,留守在办公楼上。其实他只给自己留了一个办公室,别的房间都租了出去。转眼间,楼上楼下立即热闹非凡,有外地公司的办事处、复印打字的小门头、保险公司的临时分支机构、杂牌传销组织的窝点,以及多个微型皮包公司。每天走过这些忙碌小商人的门前,伟东便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那年月,自己终日都精神抖擞,见客户永远激情万丈,为点小事就能没白没黑地跑,而且最奇怪的是,回想起来还似乎从不觉得累。而今天呢,每天闷在那张破板台后抽烟,啥事不干都累,到了吃饭时,能喝酒的伙计也少了,常常是泡到全羊馆里,弄瓶白酒,拉过老孙头来对饮。酒后不免再到附近的洗头街上转一圈,找个小姐打上一炮,然后回到自己的高价房里昏昏大睡。第二天基本不吃早饭。
后来,尽管开始跟徐市长有了接触,但呈现在外人面前的伟东,仍是一副破帽遮颜过闹市的模样。何况,来自政府的项目急不得,在很多时候,可以做的只能是等待。
与此同时,他跟老王一直保持着谨慎而频繁的联系,差不多等于地下党接头。公开场合,两人再不见面。甚至在外人面前,伟东还会做出一种“别提这个人”的姿态。
半年来,老王干的业务跟从前大有关联,也就认识了一些过去的客户。有时聊起伟东的遭遇,老王同样会做出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分明不光替伟东感到往事不堪回首,而且还像是另有些怨言,让人感觉到,伟东以往在利益上肯定大大的亏欠了手下弟兄,所以,他后来有那样的遭遇,尽管倒霉归倒霉,但在某种意义上,也可看做是一种善恶终有报的下场。
如此渐渐下来,老王便又联系上了老房。
这老房肯定没变成空气,只是象征性地躲藏了一阵而已。大概在他的观念中,会觉得伟东在地产上都赔成那样了,这几台设备的账款算什么,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估计过上一阵之后,伟东也就只能把这些烂账一股脑儿归在一起,一总去埋怨社会了事。当今这年头,欠账不还的事可说是数不胜数,而且还往往都是杨白劳比黄世仁更横。别说对方远在外省,就是一条街上的邻居,通常也只能干认倒霉。所以,老房在一段时间之后,就认为这事已经等于过去了。
对此我不禁想,这老房的心态,跟伟东后来对待北京公司的想法又何其相似。当然,让伟东理直气壮的是,自己先受了老房的骗,但老房那边又焉知不是也受了别人的骗?看来这其实是一种时代风尚,只是老房比较倒霉,骗到了伟东手下而已。
而且,在老房这种骗人的家伙们身上,还往往呈现着一种规律,就是尽管曾凭空占过别人的大便宜,但最终却并不显得就有多富裕。当初骗伟东那么一道,在他其实也是有些“难言之隐”,就是资金周转确实有点不灵。所以,白赚了伟东的一笔钱,固然宽松一阵,但很快便又走回了老路,无非既有别人骗他,也有黑道背景的人来硬讹他,等等,结果东抓西挠半天,手头又不太灵光了。大概这更会让他觉着,自己既然同样不得意,那么就没什么对不起别人的地方了。
这样,在老王又跟他联系上之后,不能说他对老王就没有戒心,但有道是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面对订单,要说绝不动心也是不可能的。何况他觉着自己并不能算老王的直接敌人,加上老王对伟东如今也那种态度了,老房便感到,只要在严加防范的前提下,跟老王间的合作,应该也不是不可以的。
于是,两人间便频频电话来往,一步步走向了“实质性”合作。老王声称,这边的客户需要的还是上次那种设备,并将与客户签署的合同原件都传给老房过目。当然在提到“上次”时,两人都有点言语含混,显得彼此体谅,心照不宣。
然后开谈付款方式,这当然是最敏感环节,中国式商业纠纷中,十之八九也就是发生在这里。对此老王说:“咱们这么办,我也不要求你先发货,你也别让我先打款,你就亲自押着货过来,咱们一见面,把货打开当面简单验一下,我就马上给你打款,你看怎么样?”
老房犹豫了一下,只能同意这种方式。毕竟,他要再说让这边先把款打过去,连自己都会感到不好意思。这是骗子吃回头草时的悲哀。
几天后的傍晚,老房乘火车抵达东山,设备已提前发过来,但提货单在他手里。
老王带了一货一轿两辆车来接他。不消说,见面后寒暄得无比夸张,外带再三欷歔。待老房取出设备,装到货车上,老王请他上轿车,老房却死活一定要坐货车的驾驶室。老王也不勉强,亲自驾驶货车,让轿车在后面跟着,朝自己的所谓公司驶去。
不一会儿,两车开到了伟东公司楼前。老房初时还以为是路过,便故作漫不经心,扭头看路的另一侧,耳边却听一声刹车响,再看老王,却在冷冷说道:“下车吧。”
老房刚要理论,身边的车门已被打开,后面轿车上过来的两个人已伸手进来,把他拽到了车外。
随后,两辆车绝尘而去。撇下老房,在门窗紧闭的楼前,徒劳四顾。
与此同时,正躺在房里的伟东拿起了手机。他微笑着听了一会儿,只是简单说了声:“好,今天你们先回去睡觉,我得攒点精神,好给狗日的上课。”
说罢,他丢开电话,来到一家浴池,在池子里泡了足有一小时,然后倒在休息大厅的沙发上,一觉直到天亮。
次日从洗浴中心出来,伟东先到街上慢条斯理地吃过早饭,才踱着步子朝办公楼走去。老远就看见楼前台阶上坐着个人,形同朽木,附近地上尽是烟头,看来这老小子一夜没睡。
伟东走到老房面前停了一下,老房才认出来。看来记性是有点差,否则也不会再来东山吃回头草。伟东进楼,老房一直跟在后面,直到进了办公室,坐到沙发上,仍是一言不发。
伟东给自己沏上杯茶水,再点上烟,关掉手机,坐到板台后面的老板椅上。身边的一切尽管有些陈旧褪色,此刻仍令他有种做着世界级大生意的豪情。他喝口水,开始叱骂眼前的这个人。
他整整说了四十五分钟。在学校算是一堂课,在按摩场所算是一个钟。于是他觉着,自己这服务差不多也该打住了,便最后喝道:“你给我滚!永远别再让我看到你!”
老房可怜巴巴地抬起眼睛,还似乎打算乞求什么。但他看到的伟东却绝对一副铁石面孔:“还想什么呢?刚才告诉你这些,是教给你今后怎么做人!你不自己滚,还打算让我叫人吗?”
老房这才绝望地夹起包,起身而去。
随后,伟东立即叫来老王开始庆祝。俩人到了西北全羊馆里,从中午一直喝到天黑。中间伟东感动到了涕泪交流的地步,拉着老王就地对拜,结为兄弟,并拉过孙老板来,说由天下最实心眼的西北老哥作证,咱俩人往后绝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老孙则总结说:“这种外地人,也太不理解我们这地方兄弟的交情了。”
接下来,伟东老王当然再次兵和一处,将打一家,继续做成了一家公司。小兄弟们也回来了几个,正好办公楼上有两家小公司到期搬走,伟东就没再将房间往外租,重新成了自家兄弟的工作室。一彪人马终日摩拳擦掌,只等徐市长的项目下来。
却不想,等来了这场行政拘留。
但我刚才在拘留所说的那番话提醒了伟东,他马上想到,从老房那里骗回来的这几台设备,不就是最好的可抵债资产吗?老王自然也立马明白了这一点,刚听伟东转达完我的话,便开始拍着大腿蹦高,瞧人家这哥俩的默契程度。
结果,我刚在东山住了一夜,老王已把资产评估证明办了下来。当然是东山本地的有关机构作出的评估,但机构反正有正规资质,哪怕北京再来什么人,也不能说不合法。
评估结果是:这些设备的市场价值刚好超过伟东所欠北京公司的那部分账款。
于是经法院确认后,宣布伟东可以提前走出拘留所。然后告诉北京公司,就这些设备,请尽快拉走,否则时间长了万一有个丢失,那可就告不着这边了。
北京来的人无奈而去,设备也没要。
伟东出拘留所的当晚,便把丹丹公开叫过来,加上我和老王,在全羊馆又一直喝到半夜。当然也把孙老板拉上一起喝。孙老板为表示点心意,专门拿出了一瓶据说是名贵药材泡的酒,说是送给大家喝。但伟东坚决不让他送,最后结账时一定给他算了两百块钱。孙老板还要客气,伟东便脸红脖子粗地嚷道:“老孙你给我记住,我李伟东绝不是那种不讲诚信的人。要不是别人把我给骗成这样,我也不能跟北京那边这么耍赖。再者说了,北京那边的人都怎么挣的钱,天下人谁不知道?倒个批文、拉个关系,钱就哗哗地来了,那可都是全国人民的血汗哪。但老孙你这种老老实实的小生意人,我要还打算占你的便宜,我李伟东还是人吗?”
我在旁看着,并不上前解劝,心说伟东这就是在为自己良心做交代呢。无论怎么说,骗人终归是骗人,他毕竟难免问心有愧。
整个晚上的气氛倒不算太激动,大概一是刚刚消耗了太多精力,搞得大家都很疲惫;二是多了个丹丹,我和老王都不便随口说什么,于是就多了几分不自在。
最后丹丹是自己打车走的,伟东只是起身送到门口,却没陪她一起走。我想这里面除了碍着我们在场之外,恐怕他的心情一时也尚未恢复。
从东山回来后,我倒开始关心起了伟东的日常活动,没事就给他拨个电话。
目前的伟东,除房子之外,已基本没有后顾之忧,于是基本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徐市长这边。回到公司的一帮小兄弟,还是跟着老王干点小活,勉强挣口饭吃而已。至于西山那边的老公司,由于几年来伟东的精力全扑在这边,对西山根本无暇照看,而他那种找关系走上层路线的业务操作模式,又很难让下属简单代劳,结果也就渐渐名存实亡,门面早就租出去成了复印打字的小店。
不过,老房的那几台设备,由于北京公司不稀罕要,老王倒又拿着做成了几个小项目。每用一次,就跟伟东一起举杯谢一回老房。大致心声是:多亏这个老流氓给我们作出的巨大贡献,不但教会了我们如何辨别骗子的嘴脸,而且还留下了宝贵遗产,让我们把这类业务子子孙孙一直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