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偶尔也被许菲察觉到某些蛛丝马迹。比如在某个时间,她打算现场视察伟东工作,忽然发现这人失踪了,谁都说不出此人动向。谢天谢地,那年头还没普及手机,尽管伟东随身带有对讲机,但信号不好也很正常,所以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于是许菲心头自然飘过一片阴云,回头一场吵闹肯定在所难免。但伟东在经历过一场血与火的洗礼后,已全面提高了自身的反侦破能力,不但擅长事前故布疑阵,而且在事后面对审讯逼供时,也格外善于虚虚实实,怪招不断。平时越是很正当的公司活动,越要做得躲躲藏藏,仿佛很怕许菲深究,而许菲当然眼里不揉沙子,会一口气追查到真相大白,结果便往往只是一场虚惊。而那种真有事的情况,则早就准备好了无数托词——
“去了趟银行”,怎么查?
“找个领导谈了点事”,你许菲还真敢跑领导家去核实?
有回伟东甚至把我都搬了出来,愣说罗山回来了,他陪我聊了一下午,然后又把我送上了车。当时我家还没装电话,许菲当然就没法联系到我。而伟东则可以很从容地将电话打到我学校的办公室里,让人转告我在某个时间等他电话。回头他再一次打过来,便可将谎话交代得天衣无缝。
后来在东山这边开上公司后,伟东更是玩得无法无天,直接就可以让丹丹坐火车过来,在宾馆里住上几天。
不过后来是丹丹先觉得没意思了,毕竟半点嫁给伟东的希望都看不到,伟东暂时还不敢想象在许菲面前提出离婚。而跟他这么一直瞎混,注定要永远跟许菲玩猫鼠游戏,那犯得着吗?为一点所谓的感情,就该承受这样的委屈吗?何况尽管知道无望,但作为人之常情,她也难免会不时产生点“移民倾向”,至少会在撒娇时讲出来——若没有这样的想法反倒不正常了。但这无疑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伟东的痛苦,至少他暂时无法在这方面承诺她什么,不是一切问题都能用钱来解决的。结果随着时光推移,她的情绪中逐渐多了些烦躁,让伟东感到,自己分明又在见证一个女人从纯真到泼辣的全过程。
一天,丹丹在与他激情过后,平静地对他说:“我想嫁人了。”
他仰面望着天花板,说:“我对不起你。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别这么说,都是我情愿的。”她说。
结果她嫁了个在工厂搞技术的大学生,又在街上开了个美容院的门头,既要忙生意,很快又有了孩子,跟伟东见面也就渐渐少了。
此后一段时间里,伟东颇为怅然。尽管早知会有这样一天的到来,但只有到了眼前,才难免会追悔当初没有充分珍惜对方,使那些美好时光尽量延长且丰富。往往,男女间在享受一些美好感受时,总会以为更美的还在后面,而很少想到也许这就是巅峰。
但没关系,对伟东而言,既有了贼心贼胆,就不愁做不了案。反正生活准则已发生了彻底改变,历史车轮便必将滚滚向前。尤其东山这边,与西山那种老城市绝不可同日而语,街头有发廊,宾馆有洗浴,三天两头还要在国内到处出差,机会简直都多得忙不过来。
每次伟东从东山回到西山的家里,当然仍要看到许菲那张永远不变黄色的脸。伟东明白她是气急败坏,鞭长莫及。但伟东如今的装傻功夫已是如此老练,终日都显得事务缠身,一脑门子官司,令许菲彻底无从下口,犹如狗吃刺猬。伟东每每会对着她的背影露出一脸狞笑,好像小孩在大人脑后挥拳头一样,好歹也落个心理满足。而许菲再一扭回身,他脸上立马又会充满忧虑,仿佛在思考国家命运民族前途。
不过伟东慢慢发现了另一个问题。这问题的出现,让他很难再为自己的潇洒而一味得意了。
伟东发现,在最近一段时间里,许菲好像不太怎么跟自己过不去了。当然随时随地地呛他几句之类,还是在所难免,但这种小打小闹,对伟东的糙皮囊而言,简直连挠痒痒的效果都算不上。一开始,伟东对此还深感欣慰,颇有种苦日子总算熬出了头的感觉,甚至再到外面干坏事时,都多少有了些收敛(当然只是那种由每天偷一只鸡改为三天偷两只式的收敛)。但这么相安无事过一阵之后,伟东的另一种警觉也开始恢复正常——以前光顾俯首听命了,哪敢对许菲有反戈一击的想法!但眼下既然大环境宽松了,他就难免会产生点民主意识,打算乱说乱动一下。
简单讲,他发现许菲身上倒有了一些可疑之处。
首先,在面对自己时,许菲的注意力不怎么集中了。要搁以前,自己在她眼前来回晃动时,她就算不皱眉,也起码会侧目而视,而只要自己一开口,则必然会引出她吹毛求疵式的呵斥。但现在,她好像多了些心事,时常会呆坐着愣神儿,偶尔还偷笑一下,令伟东毛骨悚然。
其次,伟东遭遇了好几次可疑电话。他在西山又买了套商品房,老家那小楼毕竟村气十足,就丢给两家父母们合住了。新居里有个设施齐全的办公室,复印传真都有,只是他很少在家用。但有时他偶尔回家,在书桌前坐着时,便接过两次那样的电话——他“喂”上一声,对方便挂掉。伟东初时倒没怎么多想,但第二次就觉着不对劲了。这手咱熟啊,江湖上最拙劣的伎俩了。这显然就说明,自己在家待得不是时候。
后来又有过一次,他正仰在椅子上抽烟想事,电话刚响,许菲却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一个箭步就上前拿起了话筒,随后便只是连声嗯嗯,不说一句完整的话。伟东斜眼扫过去,只能看到她的后背。看来也是新手上路,难免紧张,连个正脸都不敢转过来。平常她接电话哪是这风格,那得是神采飞扬、妙语连珠啊。进而,伟东便能想到此刻那打来电话的人在讲什么:“喂,在干什么呢?”
“嗯。”
“哦,说话不方便啊?”
“嗯。”
“他在家?”
“嗯。”
“那好,我简单说,你听着就行……”
“嗯。”
伟东久久地闭着眼,直到许菲出去了,还不愿睁开,脑袋里一直响着“嗯……嗯……嗯……嗯……”
报应啊!他心里连声叹息。
但有了事就该处理,他李伟东毕竟不是彻头彻尾的耗子,连捋一下猫尾巴的胆子都没有。侦破此类小案,在他而言简直连略施小计都算不上。就许菲这等新手,实在也难以创出太多的技术含量。
又一次晚上,伟东没给许菲打招呼,就从东山回了西山,并在外面喝了一顿才回家。许菲虽感意外,却也没说什么。然后,他就坐在书桌前边喝水边翻些材料。倏然间,电话又响了。他拿起来,听对方没声。他便故作不经意般尖着嗓子“嗯”了一声,像女人发出的动静。对方随即便滔滔说起来:“哎,小菲呀,一人在家呢?……”
许菲随即却也从外屋闪了过来,显然是听到了电话响。但眼前只见伟东将话筒扣在耳朵上,光听不吱声,一时也没理由上前夺话筒,毕竟不能确定他是不在谈生意。然而她毕竟心怀鬼胎,便在伟东身边像找什么东西似的东碰西摸。忽然她听到话筒里传出的动静了,忙一把抓过话筒,冲里面叫道:“老吴,你又喝多了吧!”
说罢“咔”一声扣了电话,嘴里还嘟囔着:“这个吴东军,一喝就多,一多就到处乱拨电话,胡说八道。”
随后不管伟东,大步走了出去。撇下伟东坐在原处,脑袋里一片空白。
提到的这个人,伟东倒见过,是以前机关大院的,但不熟。方才那片刻间听到的话里所蕴藏的情景,伟东就更不熟,不知该接受到什么程度。
这个晚上,伟东与许菲都没再说什么,各自上床睡觉。
但在躺下后的头几个小时里,伟东显然没法睡着。同时能感觉到,许菲肯定也没睡着。这体会简直就像半空中吊着一只眼,目睹着这对同床异梦的夫妻。但两人还都要做出睡得很熟的样子,身都不翻一个,忍得好难受。
天刚亮,伟东便起身,披件运动服走到街上。头昏,也跑不动,便四处瞎走一气。脑袋里乱哄哄的,压根儿想不出什么头绪。
一小时后回到家里,发现桌上摆着小米粥、荷包蛋、面包,分明不是刚做好也是刚买回来的。卫生间里洗衣机在隆隆响,扭头看自己昨晚脱下的衣服已不见了。
他坐到沙发上,愣了。
许菲从里屋出来,手里托着让他换穿的干净衣服,嘴里轻声催道:“快吃吧,一会凉了。”
伟东一言不发,低头吃饭,然后换好衣服,拎包出门。
几天后再从东山回来,许菲依旧如此高规格服务,下厨的手艺也比以往有了明显提高,伟东都不知她什么时候练的。晚上不用说,更比以前主动且温柔多了。
伟东心乱如麻。
日后想起这段日子,他不免满心后悔:嗨,当时要是借着那个劲,把婚一家伙离掉就好了。
但我想,正像当年他不可能被其他女孩诱走一样,如今对他而言,单凭这么点貌似占理的事,也同样不足以令他下定离开许菲的决心。这就正如一个仆人在刚刚了解到主人的一些丑闻后,不太可能立即生出造反的心思一样。
何况,许菲转眼还风格大变,让他享受到了一种近乎总统级的待遇。这即便没让他完全迷醉,也起码会让他有种幻觉:或许从此以后,许菲就会成为另一个人了?!
同时也就为许菲那晚的事找到了许多解释:很可能,那姓吴的真是喝了不少,而醉鬼说的话,连自己都会完全没印象……
如此一来二去,还真把自己给说服了。
于是安然享受起了成功男人的温馨家庭环境。
但可惜的是,美好享受的持续时间并不太长。大概从本质上讲,这情形就相当于陈佩斯只能演汉奸一样,即便扮成正面人物,讲不上几个回合的话,便很快又会现出原形。渐渐地,许菲又开始挑剔、指责、呵斥伟东;伟东也很快就恢复了耗子见猫的心态,只敢老老实实,接受监督批评,仿佛只有在这种角色定位中,他才更感到心安理得。
冤孽呀冤孽。一定是前世欠她太多,否则简直就无法解释眼前的荒诞。
而且,此后伟东已再难找到许菲的软肋。人家当然也会总结经验,将事情做到格外隐秘的程度。而那天的事已成过去,伟东自然不能总挂在嘴边上,何况他本来也不是那种总爱翻旧账的人。事实上,就这唯一的有利证据,他都从未当面对许菲提过一次。这种往好里说是宽容、往坏里说是软弱的行事做派,恐怕也就构成了对许菲的又一种纵容,会使她陷入一种错觉:我做过亏心事吗?没有!他既然从未有任何疑义,就说明我的解释能讲得通,我一向都是光明正大的,那么问题自然就全在他那一边了。
其实伟东曾找到个熟人问过这么句话:“你们单位的那个吴科长,酒量怎么样?”
熟人说:“伟东,我还真不是看不起你,就他那酒量,你恐怕两个都干不过他。”
伟东全明白了。
前些天的那些自我安慰何等可笑!
但一切毕竟都已过去,旧事不便再提,新事再难主动,最佳机遇已经错过。
他最后只好给自己另找了个理由:还不都是为孩子嘛!
嗨,没错,不是我李伟东多么能忍,关键是孩子还正在生长发育呢。伟东又将心境转入了另一种定位,觉得自己生来就该这么悲壮,都是在为别人作出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