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的时候,他看见季桀在整理刚才提来的袋子里的东西。看见陆陆回来的时候,转过身对他说,“我想到你们都还没吃东西,就买多了一些。你可以先放着冰箱,等下她们起床的时候,可以吃。”
“嗯!”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如果太兴奋,会不会显得太假?——又或者,是自己想太多了吧!
吃完的时候,他和他依然像以前的每个下午一样,躺在床上。只是这次也没有听音乐,只是静静地听陆陆说这些天的事,他说他父亲去世了,然后火化了,接着回了家乡,然后埋葬了。如此悲伤的事,季桀却感觉在他的语气里,听出轻松的意味。
电话再次响起的时候,是心城找咏之的,他走到咏之的门口,敲了敲她的门。她出来开门的时候,眼睛很肿,肯定是又哭过了。陆陆丢下一句“有人打电话找你”然后就走了。陆咏之走到大厅里去听电话,然后又听见陆陆在门缝里说,“冰箱里有东西吃,如果你还没吃东西的话,可以吃点。”然后又关上门。
咏之握着电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简单地嗯了几声。
心城将客套的话都说完了,也不知道再说什么。
“我去你家找你好么?”过了许久,心城才这样问。
“明天我们再一起出去吧!”算是拒绝,但是也是约定。
“噢!好!那你今天做什么?”
“很累,我想休息下。”咏之的语气像是想要挂电话似的,于是心城在那边着急地说,“等下,那个,咏之——节哀顺变!”这句话在太多的电视剧里听到过,但是这次经由自己的嘴巴里说出来,却觉得特别拗口。
“嗯!知了!”这句虽然是安慰人心的话,却突然又在刚刚平复下来的心事上,插了一刀。
她挂了电话之后,洗刷完毕去了母亲的房间。依然没有将陆陆刚才交代的话放在心上,也可能是没有胃口去理会那些吃喝的东西。
母亲的门并没有关,她推门进去后,只看见母亲坐在墙上翻阅着那本童年的时候,母亲收得紧紧的小册子。咏之轻轻地坐在母亲的身旁,她淡淡地看了咏之一眼,然后指着相册上的少女说,“这是我年轻的时候,跟你很像呢!”
咏之从没有看过这张照片,照片上的母亲,穿着很好看的衣服,面容也姣好,笑得很好看。
“这是谁?”咏之指着母亲旁边的那个与母亲神似的中年妇女问。
“你外婆!”此时她也是淡然了,该知道的,这世上没有谁能告诉他们了,还不如一一道出,这辈子或许活得轻松。琼工,以往你是怕我伤心难过,你能安慰我,可是如今,你也去了,我必须自己面对这些了。所以,这些记忆,是应该让他们知道,然后,他们或许就可以为我承担了吧!
“外婆?你没跟我说过他们。”咏之摸着那张照片,惊讶地说。
“你去叫你哥哥来,我说给你们听。”祝冉忆推了推咏之,她慢慢地向门口走去。
敲了敲哥哥的门,他来开门的时候,只露一条门缝。
“妈妈找你。你过来一下。”
“嗯!”陆陆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说,“好!等下!”
咏之坐在大厅里等他,没有直接去母亲的房间。
片刻之后,咏之看见赵季桀从房间里出来,揉了揉后脑勺扁平的头发,然后对着咏之点了点头,才往外面走去。
“妈找我做什么?”
“是找我们!”咏之轻轻地打开母亲的房门,然后掉头跟哥哥说。
8
她静静地坐在床上,陆陆背对着她,咏之拉着母亲的手,听她讲那些久远的往事。
“永和并不是我们的故乡,我生在一个叫清风里的地方。”她说着,翻开一张照片,然后翻出一页写满了字的页面。咏之拉了拉陆陆的衣服,他转了过来。
他们惊讶地看着母亲,咏之突然想起爷爷和奶奶在他们离开永和的时候说的那让童年的自己听不懂的话。突然,有些光透了进来,照进那些阴暗的往事里。
“那一年,命运将我遗弃。在遇见你父亲之后的人生,很是美好。在我们订了婚之后的那一年的变剧,让我们措手不及。即使想要再去追究,也无济于事,因为连仇家是谁都不知道,在视钱财为生命的时代,最根本的利益也莫过于钱。”咏之听着母亲说着这些话,依然莫名其妙,似乎她的话里,不带着逻辑,只是任由着自己的情绪而来。
“1983年,我记得的,那时我还不叫祝冉忆,我父亲是当时清风里最大的地下钱庄的负责人,那一年的钱庄出了很多状况,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知道那段时间,家里整天都好多人,他们在父亲的房间里,说话很大声,吵架的内容全部都是围绕着钱怎样,钱那样,我一点都听不懂。后来,有一天晚上,我拿着手中的相册正欲出门与你爸爸约会的时候,有一行人从后院进来,当时我记得夜很黑,下了点雨,接近十点钟了,我不知道他们来做什么的。我怔怔地站在门口处,在黑暗中看着他们,他们拿着明晃晃的刀子,把我吓到了,我快身从门口处闪了出去。然后,我就开始听到细细的压抑的尖叫了,我也不知道那些叫声持续了多久,只是再次安静下来的时候,我浑身发抖,冷汗都流湿了背脊,我从门口处走进去,看见一地的血,我不敢叫出声来,我知道肯定是刚才那帮人做的,他们肯定在灭口。我进了大厅,然后看见满地都是血,我看见父亲,瘫坐在地上,全身都是血,那时他还没断气,我坐在他面前,他极力地推着我的身躯,用最后的力气,叫我走。他静静地闭上眼,我害怕那些人再次回来,于是从正门处跑了出去。”陆陆看见母亲抽泣了一下,似乎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是此时的咏之,听见这么残酷的事情,眼泪已经覆满眼眶了。
“那一夜,我穿越那条黑暗的滴水的小巷,我很害怕,裙子上还滴着父亲身上流出来的血。我跑到你爸爸家,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了,简单地说了那些经过后,我便晕了过去。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离开清风里的车上了,那时候,最普及的交通工具还是自行车,你父亲载着我,将我用绳子绑在他的身上,他怕我掉下来。你爷爷和你奶奶各骑一辆,车上载满了一些行当,那时候,我的脑子里,依然是一片空白,身上的裙子已经被换过,但是血腥的味道,似乎还停留在鼻息间。那时候,到处都是山路,晚上我们不敢骑太快,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你父亲推着车,然后你爷爷在前面打着手电筒,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我们才停留下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是你父亲觉得还需要再往前走,于是我们只停留了一个上午,又再次骑着自行车出发,我们到了晚上,才到了永和。后来,我们在那里住了下来,只是很多东西,根本无法接续下来,你父亲要重新找工作,你爷爷和你奶奶整日无所事事,但是他们没有冷眼对待我,刚开始的那段时间,他们对我无微不至,生怕一点言语间的错误就触及到我的伤心处……”她哭,只不过此时的哭,依然淡淡的,没有哭出声来,擦了眼泪再继续讲,咏之伏在陆陆的肩膀上,眼泪渗入他的衣服。陆陆也哭,内心难过得,像是要裂开一般。比起父亲的死,,母亲的这些,才是巨大的悲伤。或许,这样说是残忍的,但是,那些母亲的经过,才更残忍吧!
“我们需要吃饭,外乡来的人,没有一点优势。那几年,你父亲很劳累,什么工作都做,挑水泥的,做工地的活,搬砖头什么的,也干过了。后来经济是渐渐好了起来,你爸爸去市区里打工了,工资也高点,但是很累,我看得出。他晚上回来吃过饭就睡,有时没回来,就睡在厂里。但是他无论多劳累都不会和我说,生怕我担心似的。刚到永和的那一年,我整天抱着这本小册子,天天哭,它是我唯一的信物了,证明我曾经拥有过那一个家的信物了。我用了好久好久的时间,来恢复那一年巨大的变动的裂痕,可是我发现,许多年过去了,它还在,只不过,它渐渐地从伤口,变成了疤痕,而那条疤痕上面,覆盖着太多我欠你们陆家的人情了。所以,我这些天来,一直很难过,很难过……”
“妈!没事的!奶奶没怪你,我们也没怪你,我们是一家人,不是什么陆家什么家的。”陆陆突然拉着母亲的手说。
“我和你爸爸,第一次一起去办的,不是结婚证,而是身份证,我入了陆家的户口,跟着你奶奶姓,并且取了新的名字,叫祝冉忆,这个名字,是你爸爸取的,它之于我的意义,就像是结婚信物一般。虽然我们这些年,没有行过结婚仪式。”她从陆陆的肩膀里,抬起头来,然后擦了擦眼泪。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怕是你爸爸也忘记了,渐渐安稳地生活了,只是,多年来的劳累让他积累了一身毛病,只是他一直不说,我虽然知道,但也无从入手去关心他,而且这几年他又常年在外,眼看着生意一点点好起来,我可以开着自己喜欢的画廊,然后有了点积蓄的时候,他就这样突然去了。他带给了我这个安稳的家,现在随着他的离开,突然又支离破碎了。”如果有多大的悲伤,都能在这些哭泣里化解的话,那么,那些经年的岁月,都是水泡么?一碰就破。
“妈!还有我们,我们都是这个家的。”咏之哭着说,她伏在床上,眼泪渗进了被单。
“这世间,唯有亲情最伟大,我知道,我与你爷爷奶奶和你爸爸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是,这世间有一种爱,将我们变成一家人,然后聚到一起。所以,我们再也分不开了。你奶奶是这世界上,最好的最善解人意的人,这么多年来,是她的体谅,让我心安。”她顿了一下,然后又说,“所以,你们要懂得。”
“嗯!我们懂。”
“陆陆我知道你恨你爸爸,以前他打过你,你小,我以为你不会记得,但是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一直藏着那一年的心里阴影和心事。但是,你要相信,你父亲的脾性就如此,你们应当不相信,他爱你们,多于往年爱我的岁月,你们是他这么多年来,努力工作的动力,他从来没有偏心于你们任何一个,只是他也是知道,陆陆你依然恨他,他一直在等你,等你真正了解他的好,可是,他没有等到,就已经走了。”
陆陆抠了抠床单,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很难过。
可是此刻,咏之又再次哭出来了。
往日世界,多荒芜,我都只想安然地让它过去了。
只是,你的死,他们的亡,依然像是一条暗河,在昔日的伤口之下,流淌着,终日不休。
你留下给我的,那些往年月的日以继夜的深情,我一一留住了,它们将陪着我,渡过白头!
只是我知道,你说出这些话以来的日子,我觉得比先前还不自在。它让我觉得,我对所有的人与事,都有所亏欠。我以前是陆陆,现在却变成冷血的陆陆。人非草木,也非冷血动物。
我也会对其他人动情,所以理所当然地,你对我的那些爱,我都一一感受都爱了。
虽然,你不在了。
但是,只愿你走好,我们会好好的。
对人生,对死亡,给予冷然一瞥,骑士驰过。
——叶芝 《班伯本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