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太太病了。所以老爷让下人为她熬药。
“繁漪,药吃了没有?”
这是下午老爷看到太太后问的第一句话。周公馆的下午常常就在这样的问话声中准时开始。有时候老爷也会问下人:“太太吃药了吗?”得到的回答有时候肯定、有时候否定。大家都知道老爷非常关心太太,让太太按时定量吃药是老爷一天生活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因为有病,所以要吃药。这是连小孩子都懂得的道理。这些连小孩子都懂得的道理就是周公馆的规则,老爷制定了这些规则,只要大家都认真地加以遵守,周公馆就会成为一个安静、有秩序、并且事事都井井有条的地方──
比如说,这些日子,太太经常会脸色苍白,头晕心悸,还在孩子们面前说一些不很成体统的话,做一些不很成体统的事情。有一次,一个下人就看见她站在花园里,天上下着雨,好好的,不进屋,却站在那里淋雨,天晓得是怎么回事。后来太太甚至在雨里跑起来了,从花园的这边一直跑到那一边。据说太太还曾经把一整把的茉莉花扯得粉碎,说什么茉莉花的香味都快要把她熏死了!
这样的事情都是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非但老爷生气,下人们还会在背后偷偷耻笑。然而,不管怎么说,老爷的思路总是清晰的,老爷已经说过了:
太太病了。太太现在需要吃药。
所以说,现在每天都有下人为太太熬好一壶药。倒出来,有时候一碗,有时候两碗。但是药很苦,太太不想喝。太太总是说她并没有病,但是老爷不相信。老爷说:有病的人常常说自己没病,但是外面的人看得很清楚。老爷就是这样说的。老爷穿着深色长衫走进大客厅,孩子们都在,繁漪也在。周萍穿着蓝衣服,周冲穿着白衣服,繁漪穿着黑衣服。丫头四凤则穿了件蓝底小白花的短袄。在这个巨大的客厅里,蓝底小白花是一种单薄的颜色。有点像一只小花蝴蝶,被风一吹,就从这里飞到了那里。
就在这时,老爷张开了嘴巴。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因为并没有人听到从老爷嘴里发出的声音,虽然老爷站在大客厅的中央,嘴形不断更改、变换,客厅却依然是沉寂的。甚至更沉寂了。所有的人都静止着动作,只有老爷的嘴巴在张合、开闭。老爷一边说话,一边走动。而客厅里其他的人则像尘埃一样,落定下来了。甚至他们的姿式也是落定的,姿式,眼神,动态,都具有一种令人心寒的粘和度,在这个很短的瞬间里,冷却了,饱和了,死去了。
现在,老爷终于停止了那种无声的说话方式。他走向放着药碗的矮几,并且朝那里看了看。紧接下来的事情,则更有些让人感到无可理喻。老爷忽然向大少爷周萍走去,老爷用手指指自己身上穿着的深色长衫。老爷说话了。老爷的意思是说,要把自己的衣服和周萍的对换一下,让周萍穿上这件深色长衫,然后走到他的母亲那里去───
劝导她,恳求她,让她吃了这碗药。
穿了老爷衣服的周萍就不是周萍了。穿了老爷衣服的周萍也不是老爷。这个穿深色长衫的年轻男人现在正向老爷指定的目标走去。他蒙在老爷的衣服下面,有些不堪重负的意思。走路也有些摇晃,可能感到虚弱了,都快要发抖了。
请您把药吃了。他对她说。
她抬起头。忽然,她笑起来了,她只是笑,却不说话,她就那样笑着,这样长的时间里,她还真是很少笑成这样的,笑得眉眼都有些弯起来了。
您不知道自己有病吗?
他的声音有些怯生生的,就像淹没在这件不很合身的衣衫下的身体。
她还在笑。但听他这样一说,却忽然停下来了:
这房子里就要闷死人了。已经死了人了,我看到的。
您在说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
他其实是听懂了。明明听懂了却要说听不懂,他自己也觉得很累。他走过去,把矮几上的药碗拿在手里。已经很长时间了,药早就凉了,凉了的药会格外苦些,但总得要吃下去,既然父亲这样说了,既然已经穿了父亲的衣服,就只有这样了,不可能再存在其他的方式。
他手里捧着药。那样的孤独。
他真的希望她能把药吃了。如果是他,他是会吃的。如果允许,他甚至可以替她吃了药。虽然药很苦,但吃掉一碗药毕竟不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有些时候并不是因为真的有病才吃药,就像哭着的时候也可以笑一样。总会有些其他的东西。有些话其实都是假的,都是别人家的杜撰与演绎,比如说,外面总有人传说,说老爷让他劝母亲吃药,母亲不肯吃,老爷便恶狠狠地说:
“跪下,对着你的母亲跪下。”
这根本就是没有的事情。老爷从来就不会用这样的方式说话。老爷甚至也会觉得很累,老是穿着那件深色的长衫,免不了是会产生这种感觉的,所以老爷会提出和他调换一下衣服,让穿着这件衣服的人去说他该说的话,做他该做的事情。这其实也是衣服的事情,穿上了,便身不由己。这样的感受,就是他现在──手里捧着药站在大厅中央的感受:他说出来的所有的话都是这样的,不管是他真的想说,还是不得不说。现在他终于发现,这或许正是一件具有魔力的衣衫,因为他已经无法管束自己张开的嘴巴和闭拢的唇舌,有一些另外的巨大的力量,正牢牢地控制着它们……
这天下午,周公馆里到处都在传说这样一件事情:老爷让大少爷周萍劝太太繁漪吃药。太太不肯吃。最后大少爷站在客厅的中央,把手里的那碗药吃了。大家都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还有人说,大少爷吃完药后,用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哭了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更加蹊跷了。
所以大家想了想,决定还是说:不知道。是的: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