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现在,他可以说是快活的。虽然从小就失了父母,他却有一个和父母一样的阿哥。他虽然历来就帮着阿哥工作,然而他是无忧无虑,一切责任都由阿哥负担,一切计划都由阿哥做主的。有时他不高兴,或者反对他阿哥的意见,他甚至可以逍遥自在的旁观着,不负一点责任。但是以后呢?倘使他的阿哥真的……他反对他阿哥做人的态度,他常常埋怨他,不理他,有时甚至看不起他。他相信倘若什么事情都由他做主,阿哥依他的话去行,他们就不会处处吃亏,处处受人欺侮,或许还不至于穷到这样。他阿哥的行为几乎是太和人家的相反了。人家都是损人利己的,他只损已利人。人家是得寸进尺的,他只是步步退让。人家作威作福,他低声下气。给人家骂也罢打也罢,他决不还手,也不记在心里。无论他对谁怎样好,没有谁把他放在心里,只换得一个满含着讥笑的名字:弥陀佛!他上次为什么和他争吵呢?也就是为的这个。倘若他是阿哥,而阿哥变成了他的阿弟,他和阿如老板的事情就决不肯如此休场。只要有一次,他相信,打出手,占了势,谁也不敢再来欺侮他们。然而他阿哥不,只是受委屈,自愿受委屈。他老早就恨不得比他大上几岁,一切得自己做主了。但是,倘若他阿哥真的永久撒了手,把一切放在他手里呢?
现在他觉得害怕了。他到底没负过什么责任,一切都茫然的。虽然是一个小小的乡村,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什么人都有,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他将怎样去应付呢?做人不可有一个漏洞,一点小事会闯下大祸,这是他的阿哥刚才所说的。他怎样知道这个那个会闯下大祸呢?照着他阿哥那样的事事忍耐,样样让步吗?他不能。
照着他自己的脾气,一拳还一拳,直截了当吗?这显然是要闯祸的。倘若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倒也罢了,然而他的责任却又那样重。他还得负起一家的责任……。
阿哥说他应该有个能干帮手,他也觉得这是必需的。不但在做事上,就是在心境上,生理上,他现在也很需要了。结了婚,也许他那时就会更老成,精明,有勇气的吧?但是阿哥将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已经知道了他想和谁结婚吗?有什么人对他阿哥说过他和菊香要好吗?他显然不知道,这事情除了他和菊香以外,怕只有阿英聋子知道的。现在,他阿哥准备要给他娶亲了,他要让他知道?谁对他去说呢?他会不会答应?他觉得很少希望。他阿哥是个安分的人,他决不想和比他家境更好的人配亲。即使赞成,他也不会提出去。在人家可能的事情,他是不肯做的。菊香的父亲不会答应,谁都看得明明白白。他从来就看不起无钱无势的人,从来就只想去攀那些有钱有势的乡长老板们。和他一样家境的人家,他尚且不肯把女儿相许,他怎会配给比他更不如的呢?不用说,即使他阿哥有勇气向朱金章提起亲事,那也是没有希望的……华生心里非常的苦恼,他把葛生哥扶到家里,把他按倒床上叫他躺下后,便独自往外面走了去,一面默想着。但他的思想很紊乱,一会儿想到菊香和她的父亲,一会儿想到阿如老板和阿珊,一会儿想到傅青山和黑麻子……葛生哥病前病后的印象和他的话,又时时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恍恍惚惚地信步走着,忽然发现自己到了街的东头,将近菊香的店铺门口了。这使他自己也觉得惊讶,他想不起来刚才从哪条路上来的。
但是他现在虽然走到了菊香的店铺门口,他的心在突突地跳着,他的脚步却没有停留,一直走了过去。
以前当他和菊香并没有发生特殊感情的时候,他几乎是天天在她的店堂里的,只要他有空闲。他那时很坦白,当着众人有说有笑,完全和在自己的家里一样。这原是傅家桥的习惯,街上有消息可听,有来往的人可看,无论男女老少没有事做的时候都到街上来,随便哪一家店堂都可以进去坐着。华生从来没有想到避嫌疑,也从来没有想到人家对他起疑心。但自从他和菊香要好以后,他们俩都不知不觉忌惮起来了,常常总觉得像有人看出他们的破绽似的,像有人在特别注意他们似的。因此他们愈要好愈相思却愈加疏远了。只有当虎疫盛行的时候,菊香和她的弟弟染着这可怕的病的时候,他来看她的次数最密,一则是勇气和忧愁鼓动着他,二则那时街上的行人也绝了迹。但现在可不同了,菊香的病已好,而街上又热闹起来了。
不,今天甚至要比往日热闹的多,本来是市日,靠桥头的两边街上是拥挤得很的,同时傅家桥人今天夜里又预备要超度亡魂。
像最近那样,人死了就立刻抬出去,在傅家桥可以说是几十年来空前的潦草。
傅家桥人从来就重视丧事的。他们宁可活着受苦受难,死后却想升天自在。照向来的习惯,一个人断气以后,便得择时辰合生肖,移尸以祖堂里去,在那里热闹地念佛诵经,超度亡魂,打发盘费,然后入木收殓,停灵几天,再择日出丧殡盾。七七四十九天之内也少不得念佛诵经做道场。过了这些日子,灵魂才走遍了十八层地狱,自由自在,升天的升天,投胎的等候着投胎。但是这次却什么也管不着了。这个没入木。那个又死了,祖堂里容纳不下,大家也知道这病传染得利害,和尚道士和帮忙人没处寻找,慌慌张张放入棺材,赶忙抬出去了。现在瘟疫和旱灾都已过去,大家补做佛事。其中不少穷鬼和外来的冤魂,还有很多人家因着那二重灾难穷了下来,单独做不起佛事,也就统统凑在一起共同举行了。有钱的人家自然是另外借庵堂寺院大做一番的。
这一天街上,人来人往的办斋菜,买香烛,忙得异常,华生感觉到这时大家的眼光好像都射在他的身上,因此不敢朝菊香的店堂里窥望,就匆忙地在人群中挤了过去。等到过了桥,人渐渐少了,他才想起了自己究竟要往哪里去。
他原是没有目的的。现在既然过了桥,也就记起了阿波哥,一直向他家里走去。
“或者和他商量一下,看他怎样说,”华生想,“我还没告诉他我和菊香的事情,现在阿哥既有意思要给我订亲,要不要请阿波哥对阿哥去说明我的意思呢?”
阿波哥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和他又要好,倘若需要他,他自然是一定帮他的,华生本来早就想告诉他,但这事情说出口总觉得有点羞答答的,所以他一直对阿波哥也保守秘密。现在华生觉得有和他商量的必要了。
他走进门,就看见阿波哥捧着头靠着桌子坐着,显得很悲伤的样子,他的胡髭和头发蓄得长长的,许久没有剃了。桌上摆着一些新买来的香烛和纸箱,当然他也预备今晚上要供拜阿波嫂的。华生想起阿波嫂过去的亲切,忽然成了另一世界的人,也禁不住一阵心酸。
“你好,阿波哥,终于下雨了……”华生像想安慰他似的说。
阿波哥点了点头,指着一条凳子,请他坐下,随后没气力的说:
“下雨不下雨都是一样的。”
“到底稻有些活了,阿波哥。”
“活了也是人家的,收割起来还不是要交租!”阿波哥冷然回答说。
华生静默了一会,随后又把话转到别的问题上去,想使他高兴:
“我阿哥今天到田里去了,这是第一次呢。”
阿波哥痛苦地闭了一会眼睛,回答说:
“那很好……”他的声音很凄凉,“我可是完了……”
华生又静默了下来。他想不出用什么话来转换阿波哥的思想。过了一会,他又突然做出极喜欢的样子叫着说:
“我要结婚了,阿波哥!”
阿波哥这才惊讶地抬起头来,望着他说:
“结婚吗?”
“是的。”
“同谁呢?”
“阿哥有这意思,他刚才对我说的,”华生又转变了口气。
“好吧,你迟早要结婚的。”
“我可不愿意。”
“为的什么呢?做人都是这样的,”阿波哥感慨地说,“做儿女,做夫妻,做父母,然后……”
“这样说来,结婚是没意思的。”华生觉得懂得了阿波哥的意思,虽然他没说下去。
但是阿波哥像醒悟了过来似的,赶忙改变了语气:
“不是这样说,华生,我是说人人都要经过的。你阿哥要你结婚,我很赞成,只不晓得他想给你配一个什么样的人?”
“谁晓得!”
“由他去办,想必不会错的。他是个老成人。”
“错不错,谁晓得,我不想要。”
阿波哥微微笑了一下,懂得了华生的意思:
“想是你已有了意中人了。”
华生没做声,红着脸,低下了头。
阿波哥立刻摇了摇头,接下去说:
“我看那个人做不到的,华生,还是打消了主意吧。”
“谁呀,你说的?”华生惊讶地抬起头来。
“我早就知道了。朱金章的女儿。”
华生的脸色忽然青了起来,又忽然红了起来。他一直没想到阿波哥竟已知道了这事。
“你怎么知道呢?”
“谁都知道。许多人说,你已经和她………但我相信那是谣言,只恐怕要好是真的。”
华生突然站了起来,一脸的苍白。
“这又是谁造谣言,说我和她有过不正常的行为,我们要好是真的,阿波哥……但是,那事情,我发誓……我们没有做过……”
“我相信。”
“谁造谣言,你能告诉我吗,阿波哥?我要他的命!”华生气忿地捏着拳头说,“我不怕那谣言,但叫她怎样做人呀!我不能放过那个人!”
华生不安地在房中来去走着,恨不得一脚踏死了那个造谣言的人。他的眼睛里冒着火,面色由青变了紫。
“我猜得出,那是谁!”华生继续着说,“一定是那最卑鄙无耻的人!他想勾引菊香,而菊香没有上他的当,所以他要造我们的谣言!”
“这事情大家也知道,”阿波哥回答说,“看起来你输了,华生,朱金章爱着那样的人做女婿呢……她父亲有钱有势……”
“就是看中意了这个,你话一点也不错,阿波哥……”
“朱金章是个糊涂人,他只知道去攀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你看着吧,华生,女孩儿多的是,何必单要他的女儿?……老婆无非是管家生小孩,你该娶一个身体更加结实的。”
华生低下头静默了。他明白阿波哥的意思,那事情在他看起来是枉费心血的,所以劝他另外娶一个。华生向来相信阿波哥的见解是正确的,这次他也一样地相信和菊香的事是绝望了。但是劝他另外娶一个女人,他决不能接受。他觉得这样大对不起菊香,也太对不住自己的良心。他觉得阿波哥这一点是错误的。
“那末我一生不结婚!”过了一会,华生痛苦地说。
“不要这样想,华生,”阿波哥摇了摇头,摸着自己的须髭,“我是过来人。
我从前也有过这种故事,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后来女的终于嫁了别人,我也另外娶了一个女人。都是父母做的主,没见过面,完全是旧式的。我们起初不愿意。可是结了婚都成了两对恩爱的夫妻。你看我的女人麻脸小脚,不能再难看了,我从前的情人比她漂亮到几万倍,我会喜欢她吗?可是你不会晓得,华生,她有一颗什么样的好心,我后来是怎样的喜欢她呵……”
阿波哥说到这里,眼睛有点润湿了。他遏制着自己的情感,静默了一会又继续说了下去:
“那时候我的父母都在世,这女人是他们给我娶的,但他们也不知道她生得这样难看,他们上了媒人的当,说是她生得很漂亮。结婚后一个月,我简直没有和她说话,也没有和她同床。我父母看了那样子也偏袒我起来,给她许多难堪,我于是也就更加看不起她,故意虐待她,一面什么事情都不愿做,只是野马似的日夜游荡,弄得家里一天比一天穷了。但是她却没有一句怨恨的话,煮饭洗衣,叠被铺床,家里的事情全是她一个人做的。她本来没有做过什么重活,到得我家里,种菜弄田头都来了。不到一年半,她的嫁妆都给我变卖完了,慢慢盖破棉絮起来,她仍然没有一句怨恨的话……有一次我母亲病了,叫她到半里外文光庙去求药,她下午三点钟出去,一直到夜里九点钟没回来,我们以为她并不把母亲的病放在心里,到哪里去闲谈了;正在生她的气,她却回来了。一身是泥,衣服破了好几处,前额又肿又红,像和谁打过架,父亲气冲冲地骂她说:‘你这不争气的女人,你还见得人吗?’但是她却拿出来一包药,一张千秋山庙的签,说:‘婆婆一两天就会好的。’你知道,千秋山庙离开这里有二十多里路,要过好几条溪沟,好几个刺树林,她是一双小脚,又不认得路,她却到那里求药去了。她到那里天已经快黑了,怎样回来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个最有灵验的神庙,自然比文光庙灵了几千倍,她又在那里磕肿了头,母亲吃了药,果然三天就好了。‘我们看错了,’父亲和母亲懊悔地说,从此对她特别好起来……对我呢,她更有许多使我不忍回想的事情,两年后我慢慢喜欢她起来,也晓得好好做人了。但家产已经给我败光,什么都已来不及补救,我非常懊恼。但是她却安慰着我说:‘只要你回头了,都会有办法的。’这十年来,我们的生活能够稍稍安定,也全靠她的鼓励和帮助,那晓得她现在……”
阿波哥说到这里低低地抽噎起来,华生也感动地满噙着泪。
静默了许久,他们突然听到隔壁房里有人在发气的说:
“这数目,怎么好意思,你们比不得别人家,你们出这一点,别人家就不要出了!”
华生听那声音是阿品哥。接着他听见了秋琴的回答:
“这数目也不少了,簿子上明明写着随缘乐助。我们并不是有钱的人家。”
“还说没有钱,你家里有着几十亩田,两口子吃饭,难道留着全做嫁妆吗?”
阿品哥的声音。
“你说什么话,阿品哥!”秋琴显然生气了。“我们开店做生意,没有人赚钱进来,吃的穿的全靠这些田,每年要完粮纳税,像今年这样年成,我们就没有多少收入。不是为了你的面子,老实说,我们连这数目也不想出的。我根本就不相信这一套,这是迷信。好处全是和尚道士得的。还有一些人呢,”她特别提高声音讥刺地说:“浑水捉鱼饱私囊!”
“什么话!你说什么话!”阿品哥拍着桌子。
“走!到乡公所去,这是乡公所的命令!”黑麻子温觉元的声音。
“这不关乡公所的事,你只能吓别人,我可知道!”秋琴回答说。“这是迷信,这是乡公所应该禁止的,政府老早下过命令!”
“我是乡公所的事务员!”
“一个当差,一个走狗!”
“走!你这婊子!我看你长得漂亮,原谅了你,你倒这样骂我!……我捉你到乡公所去!”
华生听见黑麻子跑到秋琴身边去了。
“滚开,你这走狗的走狗!滚开!放手!……”
“不去吗?不去就亲个嘴,我饶你……”
华生和阿波哥同时跳出门外,抢着跑进了秋琴的房里。
黑麻子正双手捧着秋琴的面孔,想凑过嘴去,秋琴一手扯着他的耳朵,一手撑着他的下巴,抵拒着,满脸青白,阿品哥站在旁边微笑着。
华生和阿波哥猛虎似的扑了过去,一个从背后拖住黑麻子的脸,一个就是拍拍几个耳光,接着把他按在地上,拳脚交加的痛打了一顿。
阿品哥发着抖,不晓得怎样才好,呆了一会,忽然拿着捐簿跑了出去。但阿波哥早已追上去,拖着他的手臂拉了转来。
“我们不为难你,只请你做个证人……”阿波哥说着,关上了房门。“秋琴去拿纸笔,叫他写服状!青天白日,调戏良家妇女!”
秋琴立刻跑进里面,丢出一根绳子,说:
“你先把他绑起来,华生!”
“他敢逃吗?老子要他狗命!”华生叫着说,又在黑麻子的背上打了一拳。
黑麻子嗯的一声哼着,口中吐出白沫来,低声叫着:
“饶命,华生!……我再也不敢了……”
“就写一个服状,饶了你!”阿波哥叫着说。“呵,秋琴不要你的纸笔,就用他们带来的,扯一页捐簿下来。”他恶狠狠地抢去了阿品哥手中的捐簿和纸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