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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愤怒的乡村(11)

从开始到现在,一共是八天,华生掘成了三个井了。头两个都有二丈许深,浸流出来的水是很少的,只有最后的一个,华生发疯了似的一直掘到了三丈多深,水起着细泡涌了出来,而且非常清澈。这时傅家桥一带的河水已经全干了,许多掘成的井,很少有华生那一个井那么深,水自然是不多的。葛生哥心里空前喜欢,连连点着头,对华生说:

“你看,我早就说过了,老天爷是有眼睛的,现在果然对我们好人发了慈悲了……要是没有这个井,我们简直会渴死呢!”

产不掘它也会涌出水来吗?”华生不信任地问着。

“自然。”葛生哥回答说。“有气力不去掘,是自暴自弃,老天爷自然也不管了。”随后他又加上一句话:“可是也全靠了你,你真辛苦……”

这最后的一个井也真的奇怪;别的井每天约莫只能分泌出几担水来。这个井却随汲随满了,它的水老是不会涨上来,也不会退下去,汲了一桶是那样,汲了五桶六桶也是那样。

“这是神水!”葛生哥欢喜地说。“说不定吃了会长生不老的。”

于是这话立刻传遍了傅家桥。许多人都来向葛生哥讨水,这个提了一桶,那个提了一桶,都说是讨去做药用的,但实际上却是储藏起来怕断了水源。葛生哥是个有名的“弥陀佛”,向来是有求必应的,无论多少都答应了。傅家桥还有不少的寡妇孤老,葛生哥还亲自挑了水去,送到他们门上。

“要你送去做什么呀?”葛生嫂埋怨他了。“他们自己不会来拿吗?”

“女人家,老头子,怎能拿得动……”

“拿不动,他们不会托别人来吗?你真是不中用……”

“他们还不是托我……”

“总有几家不托你的。”

“顺路带了去,有什么要紧,横竖闲着。”

“自讨苦吃!”

“算了,算了,都是自己人……”

他说着又挑着水桶到河边去了。

“这一担给谁呀?”

“阿元嫂……”

葛生嫂真有点忍耐不住了。阿元嫂就住在她厨房后面,虽然是寡妇,年纪可不老,很会做事情的,河头又近,为什么要葛生哥挑水给她呢?她们平日就不大来往,面和心不和的,为了她脾气古怪,为了葛生哥脾气太好,葛生嫂受了一生的苦了。

那就是厨房的后门老是不准开,害得她烧起饭来,柴烟熏坏了她的眼睛。其实后门外是一个院子,有什么关系?而且那院子正是公用的,葛生嫂一家也有份。

“我不答应!”她说着往外面迎了出去。

但她刚走到破彳共亍堂,华生已经挑着水来了。

“这是给阿元嫂的,”华生大声的说,“我看阿哥有点吃不消的样子,代他挑了来。”

“好吧,我看你也吃力了,歇一歇吧。”她望着华生往东边绕了过去,自己也就进了屋子。“她的水缸就在后门外,我让华生走那边回来,总可以吧!……”

她这样喃喃地说着,就走到厨房里,搬开一条凳子,把门打开了,仿佛出了一口气似的,心里痛快了起来。

华生已经在院子里倒水了。阿元嫂正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串念珠,望着。她听见开门的声音,诧异地抬起头,看见葛生嫂,立刻沉下脸,厌恶地望了她一眼就偏过头往里走了。

葛生嫂看见她那副神情,也就不和她打招呼,骄傲地笑了一笑,说:

“华生,走这里来吧,大热天……”

华生回过头去一望,已经看不见阿元嫂,不快活地挑着空水桶走到自己的后门边,牢骚地说:

“这样不客气,不说一句话就走了,人家送水给她……”

他砰的关上了后门,颇有点生气。但他因为河里正忙碌着,又立刻走了,走到河岸上,他忽然看见他的井边好些人中间,有两个人挑了两担水上岸来。华生觉得很面熟,但一时记不起来是谁。他望望水桶,水桶特别的新,红油油的外面写着几个黑漆大字“丰泰米号”。

华生突然发火了,他记起了那两个人就是丰泰的米司务。

“挑到哪里去?”他站在岸上,挡住了他们的路。

“丰泰……”他们回答说,惊异地望着华生,站住了脚。

“放下!”华生愤怒地命令着。

“阿如老板叫我们来挑的……”

“放下!”华生重又大声的叫着,睁着眼睛。

他们似乎立刻明白了,恐惧地放下了担子。

“告诉他去吃混水吧!休想吃老子掘出来的神水!”

华生说着,举起脚,把四只水桶连水踢下了岸,有两只滚到底下裂开了。

“哈哈哈哈……”井边的人都笑了起来,“华生报了仇了!……”

“不干我们的事,华生……”那两人恐惧地说着重又走到河底,捡起水桶,赶忙回去了。

“那真是自讨没趣!”井边的人笑着说。“华生辛辛苦苦地掘到了神水,阿如老板居然也想来揩油了。我们早就猜想到华生是不会答应的。”

“华生到底比弥陀佛强,有男子汉的气概,”另一个人大声的说,“弥陀佛要在这里,恐怕又是没事的。”

“说不定还会亲自送上门去哩……”

“请大家给我留心一点吧,”华生叫嚷说。“我决不能让那狗东西挑这井里的水的!……”

“那自然,那自然,”大家回答说。

井边洋溢着笑语声。大家都觉得自己出了一口气那般痛快。

但是第三天清晨,这地方忽然发出喧嚷了。

有人汲水的时候,发现了井中浮着一条死狗。这是一个可怕的恶毒的阴谋。它不但污秽了井水,害得大家吃不得,而且死狗的血正是井神最忌的。

“这还得了!这还得了!我们傅家桥的人都要给害死了!……”

“谁下的这毒手呀!……”

“那还待说吗?……你不想也会明白的……”

“呵,那个鬼东百吗?……我们不能放过他!”

“去呀!……我们一齐去!”

“谁又晓得呢,”另一个慎重的人说。“这不是好玩的、这许多人去。他就什么也完了,我们先得调查确实,没有凭据,慢些动手吧。”

“这话也说得是,但我们且问华生怎么办吧。他要怎样就怎样……”

华生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他只是咬着嘴唇,绕着井边走着。

“不能胡来,华生,”葛生哥着急地跟着他绕着圈子,说。“先找凭据是不错的。不要冤枉了人家……这一次,你无论如何要依我,我总算是你的亲兄弟……”

葛生哥用着请求的口气对华生说着,他知道这时如果华生的脾气一爆发,祸事就空前的大了。他见着那汹汹的人群,吓得战栗了起来。

过了许久许久,华生说了:

“好吧,就让他多活几天狗命,我们先找证据。”

葛生哥立刻高兴了,仿佛得到了命令似的,大声地对大家说:

“听见吗?华生说:先找证据,先我证据,不要胡来呀!……”

“又是弥陀佛!”有人叫着说。“什么事情都叫人家忍耐!……”

“算了,算了,做我们自己的事情吧,”葛生哥笑着说。“你们年青人都爱闯祸的……”

大家只得按下气,开始商议了:第一是祭井神,取出狗尸,换井水,放解毒的药;第二是每夫夜派人轮流着守,防再有什么恶毒的阴谋。

这些事情立刻照着办到了。现在大家把华生当做了一个领袖看待,不要他动手,只听他指挥。

华生指定了每夜四个人带着铁棍在附近看守,他自己也不时在四周巡逻。一遇到什么意外,他们就吹起警笛唤起别的人,一齐拦住了要道。

那是谁下的恶毒的阴谋呢?不用说,华生也相信是阿如老板干的。因此他特别注意他,第三夜就一直巡逻到了桥头。

究竟是秋天了,夜里很凉爽。一傅家桥人已经恢复了过去的习惯,八九点钟就睡了觉。到处都冷清清的,很少过路的人,中秋后的月光还是分外地明亮,远处的景物都一一清楚地映入了华生的眼帘。

华生细心地四面望着。脚步轻缓;时时站到屋子的阴影下去。约莫十时光景,他看见两个人走过了傅家桥的街道,他辨别出那是丁字村人,急急忙忙地像是报丧的人。过了一会一阵臭气,三个衣衫褴褛的人挑着担子往西走过去。那是掏缸沙的,华生知道,他们都袒露着一条手臂,专门靠掏取粪缸下的沉淀物过活的。

随后沉寂了许久,街的东头忽然起了开门的声音,低语的声音。华生蹲在一家店铺门口的石凳后倾听着。

“这办法好极了……”一个熟识的人的声音。“我照办,一定照办……”

“费心,费心……”另一个人低声说着,“事情成功了,我们都有好处的。”

随后门关上了,一个往东边走了去。华生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知道是黑麻子温觉元,乡公所的事务员。这边送到门口是饼店老板阿品哥。

“这两个东西,鬼鬼祟祟的,不晓得又在商议些什么?”华生想。“一定没有好勾当……”

这时街的东头的一家店门又低声地开了。

“不要客气,自己一家人,”一个老人的声音,“明天一早来吧……多来坐坐不妨的……”

“打扰得太多了……”年青人的声音。

华生霍然站起来了。他立刻辨别了是谁的声音:一个是菊香的父亲,那一个是阿珊。

“鬼东西!”华生咬着牙齿,想。

“我常常不在家,”朱金章又说了,“菊香会陪你的……她很喜欢你哩……”

“哈哈哈……”阿珊笑着往西走了来,摇摇摆摆地仿佛喝醉了酒。

“走好呀!”朱金章说着关上了门。

“哈哈哈哈……”阿珊一路笑着。

华生气得发抖了。

“哈哈哈哈……”这声音仿佛是锋利的螺钉从他的脑壳上旋转着旋转着,钻了进来。

阿珊渐渐向他走近来了,踉跄地。

华生突然握紧了拳头,高高地举了起来,霍的跳到了街道的中心,拦住了去路。

阿珊惊骇地发着抖,痉挛地蹲下了。

“不,不……”他吃吃地说,“不是我,华生……饶恕我呀……”

华生没做声,也没动,只是睁着愤怒的眼睛望着他。

“我……我敢发誓,我没有做过……我到这里来是看人的,他们把我灌醉了……”

阿珊说着跪在地上哭起来。

华生笑了。

“滚你的!”他厌恶地望了他一眼,走了开去。

阿珊立刻抱着头跑走了。

“这样东西,居然会有许多女人上他的当!”华生喃喃自语着。“多么卑劣,无耻!……”

“哈哈哈哈……”笑声又响了,仿佛是从桥西发出来的。

华生愤怒地转过身去,看不见什么,笑声也沉寂了。

“可恶的东西!”他说着往东走去,特别留心菊香的店铺。

但里边没有一线灯光透露出来。也没有一点声音,显然都已安静地睡了。华生忽然记起了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到这里来,不觉叹了一口气,很有点舍不得立刻离开这里。这店门外的石板、门限、窗口,他是太熟识了,他以前几乎每天在这里的。

菊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女孩子,细长的眉毛,细长的眼睛,含情脉脉的,带着忧郁的神情,使人生情也使人生怜,那小小嘴,白嫩的两颊,纤细的手,他多少次数对着它们按捺不下自己的火一般热情……这时倘若是白天,门开着,菊香坐在拒台边,见到他站在门外,菊香将怎样呢?

无疑的,她又会立刻微笑起来,柔和而甜蜜的说:

“华生,进来呀……”

他于是便不由自主的,如醉如痴的走进了店堂,面对面坐下了。他不说别的话,他只是望着她……黑的柔软的头发,白嫩的面颊,红的嘴唇,细长的眼睛……他的心突突地跳着……但现在,他的心一样地突突地跳着,门却是关着,菊香安静地睡熟了,不晓得他到了这里,甚至在梦里还和另一个情人谈笑着……。

华生苦痛地走了。他不忍再想下去,走完街,他无意地转向北边的小路。

前面矗立着一簇树林,显得比上次更茂密,更清楚了。只是虫声已经比较低微,没有上次那样的热闹,还带着凄凉的情调。走进去就感觉到了一股寒气。华生摇了摇头,又想到了上次在这里的事情……树叶沙沙地响了……的轻声的脚步……嘻嘻,女孩子的微笑声……脂粉的馥郁的气息……一根树枝打到了他的肩上……“哈哈!毛丫头!……”华生叫着。

一阵吃吃的笑声,随后低低地说:

“蟋蟀呀蟋蟀!……”歌唱似的。

华生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只蟋蟀,被菊香捉到了,而现在又给她丢弃了。

为的什么呢?

因为别一个人有钱,是大地主的儿子。

“哈哈哈哈……”那笑声又像螺钉似的旋转着旋转着,从华生的脑壳上钻了进去……华生几乎透不过气来。

一○

傅家桥又渐渐热闹了。尤其是街上,人来人往的显得格外的忙碌:定货的,募捐的,搬东西的,分配工作的,传达命令的……大家一面禁屠吃素,一面已经决定迎神求雨。

但华生却反而消沉了。

这在往年,华生是非常喜欢的,每年春季的迎神赛会,他从十四五岁起没有一次不参加。他最先只会背着灯笼跟着人家走,随后年纪大了一些,就敲锣或放爆竹起来,今年春季他却背着罂口庙的大旗在前走了。这真是非常快乐的事情,吃得好,看得饱,人山人海,震天撼地的热闹。

然而这次他却拒绝了邀请,装起病来,他从那一夜在街上碰到阿珊以后,他的心就突然冷了下来,对什么事情都感觉不到趣味,不想去做,只是沉着脸,低着头,躲在屋子里呆坐着,或在树林里徘徊着。

谁使他们兄弟两人,整年辛辛苦苦的,却还是穷,还是吃不饱穿不暖,种起的谷子一大半都归了人家的谷仓,这是很明白的。但因为历来就是这样的,他也忍下来了。

谁在他的井里丢下一条死狗,这是很明白的,要报复也容易,只要他一举手,自有许多人会拥了出来。但他却对他原谅了。

谁在夺他的情人,谁在送他的情人,这也是明白的。要报复也一样地容易,他当不起他一根指头。但他对他也原谅了。

因为他们原来就是那种吃白食的卑鄙无耻的人物。

唯有最不能原谅的是菊香。

她,她平日在他的眼中是一个有志气、有知识、有眼光、有感情、有理性的女人。她,她岂止有着美丽的容貌,也有着温和的性格、善良的心肠的女人。她,她和他原是心心相印,谁也听见了谁的心愿的……她,她现在居然转了念头了,居然和阿珊那东西胡调起来了!

和别人倒也罢了,阿珊是什么东西,她竟会喜欢他起来,除了他老子有钱,除了那一身妖怪似的打扮,他还有什么吗?

然而菊香却居然喜欢了他,居然和他勾搭了起来!居然,居然……华生想着想着,怎样也不能饶恕菊香。他几乎想用激烈的手段报复了。

“看着吧!”随后他苦笑着想,“看你能享到什么清福……”

华生相信,倘若菊香真的嫁给了阿珊,那未来是可想而知的。他觉得这比自己的报复痛快多了,现在也不妨冷眼望着的。于是他的心稍稍平静了。他只是咬定牙齿,不再到街上去。他绝不愿意再见到菊香。

但菊香却开始寻找他起来了。她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藉口,不敢一直到华生家里来,她只是不时的踱到桥头,踱到岸边,假装着观看河底井边的汲水,偷偷地望着华生这边的屋子和道路,她知道华生对她有了误会,她只想有一个机会和他说个明白。她的心中充满了痛苦,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华生了。

这几天来,她的父亲几乎每天喝得醉醺醺的,一看见她就拍桌大骂,摔东西,想打人。随后酒醒了,就完全变了一个人,比母亲还能体贴她,抚爱她,给她买这样那样,简直把她看成了珍珠一般,她现在真是哭不得笑不得,满肚子的委屈。

而阿珊,却越来越密了。屡次总是嬉皮笑脸的露着丑态,说着一些难入耳的话来引诱她。

“菊妹……”有一次他一见到她就娇滴滴的叫了起来,仿佛戏台上的小丑似的。

“谁认得你这畜生!”菊香板起面孔,骂道。

但是他并不动气,却反而挨近来了,一面笑着,一面柔声地说:“好妹妹……”

菊香不愿意听下去,早就跑进后间,呼的一声关上了门。

阿珊毫不羞惭,当着店堂里外的人哈哈地笑着走了出去,第二天又来了。

整整的三天,菊香没有走到外面的店堂。

“怎样呀,菊香?”她父亲似乎着急了,“难道关店不成吗,你不管?”

“趁早关了也好,这种讨饭店!……”菊香哭着说,“还不是你找来的,那个阿珊鬼东西……”

他父亲这次没有生气,他只皱了一会眉头,随后笑着说:

“以后叫他少来就对了,怕什么。你这么大了,难道把你抢了去!现在是文明世界,据我意思,男女界限用不着分得太清楚的,你说对吗?……哈哈哈!”

他不再提起订婚的事了,阿珊也不再走进店堂来,只在街上徘徊着,仿佛已经给她的父亲骂了一顿似的。但是菊香依然不放心,远远地见到他,就躲进了里面,许久许久不敢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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