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20世纪90年代前半中国大陆年间出版日本漫画已突破一亿册(这个统计当然不会把盗版算进去)。像台湾、香港等地一样,中国大陆青少年也喜爱日本漫画,尽管行政管理上有所限制,出版的势头却有增无减。以学生为主的漫画同好者团体多达两万个,遍布全国,也活跃在北大、清华等高等学府的校园里。但是,不管年轻人怎样大看特看,恐怕漫画在中国也不可能像日本那般发达而泛滥,因为中国文化里压根儿就没有漫画的传统。
日本每年出版漫画二十多亿册,占出版物总量的三分之一,令整个世界称奇。究其原因,常听说是因为有手冢治虫,他被誉为战后漫画之神。那么,为什么偏偏日本出了个手冢治虫呢?追根溯源,需要从文化传统中寻求答案。
日本漫画的始祖是平安时代的鸟羽僧正(1053—1140)。此人名觉猷,出身于皇族,早年出家,受鸟羽上皇厚遇,任大僧正等职,常住在鸟羽离宫内的证金刚院,所以被叫作鸟羽僧正。他擅长白描,画佛像,也画讽刺世俗的“戏画”(滑稽画)。京都高山寺藏有四卷《鸟兽人物戏画》,前两卷用拟人的手法勾画猴子、兔子、蛤蟆等,如猴子倾听蛤蟆说法之类,讽刺贵族和僧侣,传说是鸟羽僧正的手笔。五六百年之后,德川家据有天下,严防谤议幕府,只是对娱乐出版物网开一面。18世纪初,京都、大阪一带兴起一种人物画,笔法很活泼。据说画家月夜看见映在地上的影子,别开生面,所画人物都腿长臂短。再配以三角形的鼻子,小米粒的眼睛,常常赤裸着下身,构成早期日本漫画人物形象。
这种画就叫做“鸟羽绘”,表明渊源在鸟羽僧正。起先是画在扇子和小包袱皮之类的随身物品上,所以当初即具有大众性和日常性。流行开来,以致说某人腿长,就说他像鸟羽绘。今天的漫画人物大多有两条长腿,那不单是崇洋(欧美人也有着日本传统)。清乾隆三十七年,日本明和九年(1772),江户城流行瘟疫,又接二连三地失火,谣传四起,说是因为关西传来了鸟羽绘,把人画成妖怪,引起天灾。浮世绘大家葛饰北斋(1760—1849)也画鸟羽绘,但形象变成手臂细长。自1813年,北斋为初学者绘制人物图谱,四十年间先后刊行十五编《北斋漫画》(有两编为他人所辑),计三千余图,堪称北斋素描集大成,影响及于欧洲。人物的动作夸张,情趣生动,大有呼之欲出之感,洋溢着幽默和讽刺。其中有追求动感的连续画面,更近似现代的卡通。1920年代后半,被“漫画”的概念涵盖,“鸟羽绘”一词退出了历史舞台。
其实,不单美术,整个日本文化都富有漫画性,如文学中的川柳,体育中的相扑,陶器的朴拙不也是一种漫画手法么?剖腹要那么装模作样,好似演歌舞伎,虽然面对死亡,观众却怎么也严肃不起来了。尤其有趣的是禅宗开山祖达摩被做成又红又圆的不倒翁,而且有眼无珠,摆在那里做鬼脸,必须成就了人们的心愿才给他涂墨点睛。日本人过度的鞠躬,仿佛把礼貌也漫画了,我们看见就忍不住笑。中国人向来把什么都弄得崇高,而日本人拿来任何东西,最大的改造是加以程式化、包装化,乃至漫画化,就变成日本的文化。由民族性生成的日本漫画,永远为日本所独有,其他民族终归学不来。
道歉的习惯
草思社出版过一本二百余页的书,名为《不道歉的美国人立马道歉的日本人》。著者高木哲也,凭前后驻美国二十四年的经验把美日比较了一番,读来有趣。全书共五章,习惯、教育、家庭、商界、社会与经济,面面俱到。首先比较了习惯,其一就是被用作书名的道歉习惯。
作为一种生活习惯,在道歉这一点上日本人和美国人大不一样;前者满嘴道歉话,而后者讨厌向人道歉,从他们嘴里说声对不起难乎其难。其实,岂止美国人,大概除了日本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不讨厌道歉的了。去年杂志《文艺春秋》上有人在“日本人为什么讨厌韩国”的专题下说韩国人不轻易道歉。前年报纸《朝日新闻》上有关于日本人遗孤的通讯,说到吃高粱米长大的男子汉不肯随口说对不起,显然,那个在中国长大成人的日本人是按照中国习惯对待日本的道歉。
日本人平常习惯于使用道歉的说法,所以重唱“亚细亚的纯真”的歌手之一伤愈复出,对歌迷们不是说多谢关心,而是说对不起,让大家担心了。诚如高木所言,日本的这类道歉话语早已脱离了本来的意思,不过是作为寒暄用语挂在口头上罢了。内容是虚的,彼此了然这一点,言者本无心,闻者不在意。久居日本,“对不起”、“抱歉”、“失敬”之类的生活语言时时脱口而出,但回到故国,使用故国的语言,说起来就觉得别扭,听的人也笑骂一声假洋鬼子。在其他国家的人看来,道歉伴随着责任,是别有一番沉重的。
正因为清楚日本人道歉好像吃面条一般顺嘴,没有实质,压根不打算负什么责任,世界尤其亚洲才会对日本就侵略战争的道歉不依不饶。
以前在报上读到,曾野绫子对一位常驻日本的美国记者说,日本已经道了
歉,不能让儿子替老子做的坏事道歉。这位女作家虽然是天主教徒,却少了点国际感觉,难怪同样是天主教徒的作家远藤周作要毕其一生探究基督教果真能在日本的精神风土上能否扎根。且不说国家大事用父子作比之不伦不类,道歉之所以成为问题,是因为各国心知肚明,日本何曾真诚道过歉,倒像是孤儿被众人欺负,委委屈屈,而心里在骂娘。
日本政客经常以“失言”的方式说出心里话,又经常道歉,简直是在对“纯真”的亚洲乃至世界搞恶作剧。桥本龙太郎首相潇潇洒洒,曾与韩国总统会谈,这边厢尾山官房长官却在众议院预算委员会上就军妓问题大放厥词,弄得首相不得不绷起脸来道一番歉,但任谁听来都毫无诚意可言。
日本的海外旅游须知上特意叮嘱“邦人”不要随口道歉,以免招来法律上的麻烦和责任,看来日本国家在外交上也是按这个须知办。
好色与幼稚
在中国人的印象里,一言以“毙”日本人:色。几年前他们的几个留学生在西安献艺,中国人就受不了,道貌一下子岸然,听说还至于上街游行。其实,那些大学生在宿舍里攒头看蜡笔小新(日本动画片)偷着乐的,不正是这个色劲儿吗?如果有道具,或许留学生们还要穿上白天鹅舞裙,正当要害处支出鹅头,脖子长长的,像日本电视上经常播映的那样。杰克逊的品牌动作是手抚鼠蹊,而走红的日本歌手桑田佳佑干脆在台上拿麦克风比比画画,他老婆就在后面弹着琴。倘若来中国演出,那他可就只能剩下“悲伤的心绪”,甭想再“看见美好的未来”,跳“泪海”去吧。
日本人确实色;当然,这时候我们就不说“寡人好色”,指认那是从中国学来的。从前有个叫中江兆民(1847—1901)的,在宴席上用双手抻开阴囊,斟上酒让艺妓喝,那艺妓也真是了得,说了声谢谢,一饮而尽,然后按规矩回敬,拿起刚烫好的热酒直注阴囊杯,把杯主烫得跳将起来。中江是哲学家,所著《一年有半》也收在商务印书馆刊行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里。七老八十的田舍汉,你夸他牙口还挺好,他却应声说要是下边还挺就好了。中国人听了要骂老不正经,但看那一脸的嘻笑,也觉得他活得不累,不必把男盗女娼憋在肚子里,做长者状。
好色的人多了,也就蔚为文化,奉为传统,但拿到海外去弘扬,不时遭棒喝。几年前一个叫江头二点五的艺人在土耳其脱光了表演,观众群起而攻之,被警察逮去罚款。一到这时候日本人总是“谢罪”说不了解人家的文化,但我觉得原因更在于幼稚。因为幼稚,像讪皮讪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