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8年,取材于元禄事件的人形净瑠璃《假名范本忠臣藏》上演,从此“忠臣藏”演义开来。日本人最喜好的文学,不是《万叶集》,不是《源氏物语》或《平家物语》,而是忠臣藏传说及其派生的众多作品。撮其要者,如芥川龙之介的短篇《某日的大石内藏助》、真山青果的剧作《元禄忠臣藏》、吉川英治的长篇《新编忠臣藏》、大佛次郎的《第四十八个汉子》、池波正太郎的《复仇群雄》、井上厦的《不忠臣藏》、井泽元彦的《元禄十五年的反叛》、森村诚一的《忠臣藏》、志津三郎的《妖说忠臣藏》。这些妙笔生花的作品,或注入勤王精神,或鼓吹反抗体制。评论家借题发挥,古来的民族信仰、武士的行动美学,乃至幕末武士的失业与再就职、危机管理,都论得头头是道。此一事件之所以如此富有魅力,归
根结底,在于历史事件转化为文化性事件。赤穗浪士把武士道具象化、现实化,其主从义理给日本国民精神以极其深刻的影响。
《假名范本忠臣藏》里坏蛋叫高师直,贪欲好色,但明治以后,忠臣藏成为忠君爱国的范本,人物也用了真名实姓,使吉良上野介遗臭二百余年。不仅墓石遭人吐痰撒尿,连宠臣清水一学的后代也跟着晦气,改名换姓才有职可就。到了90年代,终于有池宫彰一郎的小说《四十七个刺客》颠覆定说,把吉良索贿,浅野不堪其辱,以致拔刀,变为大石内藏助操作流言,离间敌方,搞了一场情报战。
这部小说给吉良平反,所以他家乡小镇也破天荒上演了据之改编的忠臣藏电影;没有电影院,是在体育馆里演的。
日本人欺软怕硬?
一位持美国绿卡的中国学者在香港杂志上撰文指斥日本人,说小鬼子向来欺软怕硬。这种说法似乎是中国人的常识,仿佛话里话外还含着些委屈,委屈好像有两层:一是他妈的,猫教老虎,徒儿打起老子来了;再是他妈的,都是那个满洲婆娘西太后给搞的……
说日本人怕硬,话柄之一是战后日本对美国的奴颜婢膝。欺软,事例就往往举出甲午战争。说到这场战争,研究“高级日本人”的评论家松本健一不承认日本人是柿子专拣软的捏。依照他的说法,当年中国海军拥有定远、镇远两艘战舰,都超过七千吨,而日本没有一艘这般的巨舰,中日战斗力对比是五十一比六。中国并不软,但日本不怕硬,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松本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想来那些托鸟笼啜香茗的大清子民也不觉得自己软:蕞尔小国,谁也领导不了,有时连自己都无法领导。日本人历来视中华帝国为庞然大物,战而胜之,使他们举国若狂,总算从中国的阴影里挣脱出来,从此有了自立于民族之林的信心。
昭和也过去十年了,最近重读司马辽太郎的《“昭和”国》。此书是司马十二回电视“杂谈”的记录,死后被编辑出版。关于那场太平洋战争,他说:人死了很多,不论怎样考虑,那是街上卖豆包的老爷子或修理收音机的老爷子绝不干的事。感觉健全的话,就会考虑铺子的规模。可是,这种蠢事却以国家的规模干了,包括军人在内的官僚搞了战争。
司马经常讲自己的战争体验。他二十三岁的时候,日本已面临危亡之秋,他的战车队由中国东北调回日本关东地方,准备迎击从东京湾或相摩湾登陆的敌军。“敌军战车迟早出现在窥视孔的视野,我等着,敌军战车出现的瞬间就是我丧命的瞬间。日本的战车太古老了,钢材远远比敌军的薄,炮也过小,擦不伤敌人一块皮。”(见随笔集《历史中的日本》)天皇终于宣布投降了,司马钻出战车,痛感这场“不怕硬”的战争纯属扯淡。
日本人喜欢开历史玩笑,甚至搞恶作剧。在太平洋战争中,日军曾制造一种气球炸弹。纸的,直径约十米,下面挂上炸弹,顺风漂洋过海,要用它把美国炸个稀巴烂。战争末期放出九千来个,但只有一成飘到美国附近,毫无效果。更有甚者,一些军人垂死挣扎,祭出“火箭推进式自杀飞行炸弹”——飞机把炸弹带到目标附近投下,然后由关在炸弹里面的人操纵,冲向目标。不管能否同归于尽,反正是有去无回。美国航空技术情报部人员对这种炸弹进行了调查分析,名之为“BAKA(傻瓜)”。时过三十年,日本的设计制造者得见美国当年的报告,惊叹“比我们的设计书更详细”。
司马辽太郎在《“昭和”国》里还谈到昭和十四年(1939),日军在中蒙边界被苏军机械化部队打得落花流水,死伤率高达75%。这个数字在世界战史上是没有的。一般按欧洲的做法,死伤30%,将军就可以不待上峰的命令而率军撤退。日本搞了这种战争,两年后又搞了太平洋战争,全然不是有常识的国家领导者所思所想。苏联武官观摩日军的大规模军事演习,大为不满:“你们糊弄我,搞的是日俄战争的模拟演习。”原来日军在昭和时代还拿着和日俄战争年代相似的“古董兵器”。从昭和元年(1926)到二十年,日本没有几种能往国外卖的产业。昭和之初发生大恐慌,此后财政、经济问题多多,是非常穷困的国家。“这样的国家却变成一大侵略国,为什么采取如此矛盾的行动呢?”司马问日本人。
欺软怕硬是一条游戏规则,但日本人办事也未必量力而行。
日本有新年参诣祝祷的习俗,去哪里参诣呢?在东京的话,两大去处最热闹,明治神宫和浅草寺。明治神宫那里年轻人多,结伴而来,除夕未旦已排起长龙。在警察的引导下走走停停,总算挨到大殿前,拍拍手,以示见神心喜,但还来不及许愿,就给人流冲走。“赛钱箱”这时就太小,于是用布匹豁然围出一块空地,让人们洒暴似地往里投钱。成排的警察戴面具,不是防暴,而是防硬币如雨。年轻人未必信神,参诣明治神宫是因为那一带平日就是他们熙熙攘攘的欢乐街。参诣浅草寺多是中年以上的人,挈妇将雏,当然也未必信仰寺里深藏的圣观世音菩萨。恐怕问一问寺社供奉着什么,好些人也答不上来。
明治神宫是为祭祀明治天皇及皇后修建的,历史才八十多年。不占名山,使东京城里多了一片绿树掩映,有十七万株之多,主要是柯、楠之类常绿乔木,却不见荫翳旧神社的参天杉树,听说是土壤不宜。神宫是高规格的神社,也只是负责一方水土,保佑一方人平安,类似我们的土地庙。老百姓因地制宜,家门口有庙朝庙,有社拜社,一般不会像当着总理大臣的小泉那样大老远跑到伊势的神宫,穿上燕尾服鞠躬。新年参诣,其实是自己给自己拜年,人到为止。像好多事情一样,年年例行,人生就多了些回旋与跌荡,免得像大江东去,一江春水向东流,至于里面祭坛上究竟神乎佛乎,又何须多问。
日本早就有本地垂迹说,神佛同体。此说最初产生于印度。释迦灭后,佛教分成两派,一派像释迦一样修行,以达觉悟,是小乘佛教的来头;另一派崇拜释迦遗骨,要靠佛的伟力获得拯救,后来发展为大乘佛教。两派都笃信弥坚,释迦在历史上就不好作人了,于是说他是不生不灭的佛在世间显现的人样。
4世纪佛教在印度式微,印度教兴盛,佛教僧侣便对抗说,印度神是佛垂迹于世上,显姿弄影。这个说法从中国再传到日本,千奇百怪的日本神都变成佛的身形,远来的佛与坐地的神相结合,落地生根。例如八幡大菩萨,广为人知,其由来据说是8世纪有一个叫道镜的和尚,给女太上皇治好病,得宠掌权,大兴土木建佛寺;位极人臣,便生出篡位之心,说宇佐八幡神说了,天皇让位则天下大治。女皇(太上皇重新登基)疑虑,派人去宇佐确认,原来是神官们伪造。道镜失势,下一代天皇给八幡神上了一个护国灵验威力神通大菩萨的封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