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过去,艾艾已在另外一个城市,开始另外一种生活。
十年前,在辞职离开振华的前夜,油条和炒精肉曾经陪同艾艾又来到郊外的那片野地,她们采了一大束不知名的野花给艾艾。艾艾四处环望,一时间想到就要离开这片刚刚熟悉起来的生活,却要投入前途未明的另一个城市之中,不走又实在不想这样过下去,她的心就陷入惘然,但同时又和一种终于可以开始另一种生活的轻松相交织。艾艾看着两个好朋友送给她的野花,看着身后的那个工厂,想着还在家里养伤的冬梅,想起在工厂里度过的一年岁月,她禁不住地想给这束花起名叫“极乐世界”。不管怎样,在这个世界里的生活对她是难得的,也许,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体验,以后再也不会重来。
分手后,开始,艾艾还和她们通着信。她换了好几个城市工作和生活,在颠沛流离的行进途中,她们时断时续地有着联系。她知道了油条的男朋友因肺癌意外身亡的消息,二十几岁的人,查出来的时候已到了晚期,根本没有救的希望。一度消沉的油条后来因母亲的房管局关系而调了一个单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后来,她结婚生子,现在和艾艾已经多年不联系了。
炒精肉也和分到另外一个厂的男同学结婚生子,然后两人都换了工作,从原来的工厂里脱出来。炒精肉在新单位当打字员,一分钟能打两百多个字,生了儿子,依然白胖,和艾艾也多年不见。在难得的电话中,她们都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话。
龚岭据慧子说找了一个厂里驾驶班新来的女同事结婚,女同事的阿姨在厂办公室做主任。陶陶不知下落。娣娣和鼻涕虫生了儿子,还在厂里,成为厂里的先进,分到了一室一厅的房子。
她们都似乎结婚生子,只有艾艾还是形单影只。
有次,艾艾回老家,在肯德基带弟弟吃炸鸡,她意外遇到冬梅。她朗声笑着,正和一个在金麒麟的男同事说话,看起来胖了很多,已不再清秀。艾艾偷看冬梅的右手,五个手指边上只有一圈缝合过的印子,像多了一圈肉做的细花边,没有影响手的动作。冬梅告诉她已辞职出来在这个正热门的直销公司上班,她要艾艾有客户帮她介绍。遇到冬梅的第二年,艾艾从报纸上看到台资金麒麟公司因涉嫌非法期货和直销买卖,遭取缔,老板秘密卷款出逃,只留下在几个城市几百万被骗走钱的客户。
十年过去,艾艾已成为一名安安静静的年轻女作家,她的名字不断地在国内各种报纸和杂志上出现。她常常会想起当初经常借书给她看的老师姜新,他还在澳洲吗?在干什么呢?
想找到姜新,和他联络上的念头一次比一次更使她心绪难平,她想不出别的可行办法,只好照振华塑料公司的地址写给姜新的老婆一封信,让她转给姜新,她不知道这封信是否能让他老婆收到,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那个厂。艾艾冒充自己是一个杂志的,请他老婆务必转告姜新和她联系。她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和地址。
过不多久,姜新竟然真的来了电话,他一点也不奇怪,她在上海他似乎早就知道,他说他曾在上海的晚报上看到过她的文章,他打电话到报社,说他是艾艾多年前的老师,现在有事找她。报社的人给了他她的电话。他打过,但据说她又换了别的住处。
为了姜新,艾艾很快地回了一次老家,姜新用他的摩托车载着她,去一个叫老地方的酒吧喝生啤,聊了整整一个下午。这次的感觉很难说清,艾艾脸上的表情变得勉强,姜新似乎已不是过去留在艾艾印象中的姜新,好像艾艾想了很多时间、很多办法要寻找的是另外一个他。不是单纯看外表,外表上他还是高而瘦,没有大的改变,只是他的整个神情里面有一种这个江南小城人惯有的疲塌塌的样子,没有活力。这使姜新显得旧了,老了。
艾艾不喜欢面对灰色的看不到希望的男人,这使她觉得他落伍。
姜新对艾艾说:“我在澳洲出过一次大的车祸,伤好后,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可很奇怪我还记得过去你和我说过的话。前几天我翻到你以前给我的信,还看到了那张明信片。”
“是那张你结婚时给你的明信片?”
“是,上面有一对快活的小洋娃娃。”姜新说。
“后来,我送给你的真的洋娃娃还在吗?”艾艾问。
“你送过真的洋娃娃给我吗?”姜新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他说,“我怎么一点也没印象。”
“你真是失忆了。”艾艾无奈地说。
在后来的谈话中,姜新对艾艾说,他带了很多钱从澳洲回来,在澳洲他吃过很多苦,然后也学到了很多东西,但那个鬼地方他再也不想去了。姜新说他带回来的钱可惜在股市中先后没有了,本来还有希望板回老本,可惜最近套牢,损失掉最后的几万。本来,他可以不用像以前那样辛苦工作,现在却不行了,他重新找了家新工业园区的外资企业工作,比起别人他工资算高了,可在同一个单位里,比他做事少的外国人收入都要高过他一倍,这使他现在也不开心。
“你家里还好吧?”艾艾不想一直听不好的消息,她原本轻松的心情在他面前又沉落下去,弄得她很烦躁,和来见他之前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姜新说:“和老婆没多少话说,总是在家里坐着也不说话,儿子已经大了,看见我就害怕,陌生得很。”
“应该和老婆搞好关系,”艾艾劝他,“这么多年也辛苦了。”
“她脾气也不好,发起火来有次把温着的粥往我身上倒。”“你呢?”
“我把一架子的CD唱片往墙上摔过去,反正在家里就这么混吧。我想什么时候来上海看你。如果上海好,我以后倒想多去去上海。”
艾艾也不说欢迎的话,她问姜新:“在澳洲有没有好的女朋友。”
姜新说:“本来有一个日本女朋友,可同居的时候,她还要搭澳洲人,分手了。在澳洲人和人之间没有什么感情,大家利用罢了,我情愿去扔钱给妓女,睡一觉醒来什么也不用管。”
他的脸在酒吧间昏黄的灯光下重新让艾艾难受起来,她不想听他再说什么,于是一直闷闷地喝酒。他们平静地告别,分手的时候艾艾心想幸亏十年前就没和他真正好过。他不适合她,也许以前她的直觉就告诉了她。离开他回家去面对久没有见面的母亲,这使她重新变得轻松,和一个过时而落伍的男人在一起,听他唠唠叨叨,还不如一个人看一张影碟片。这是真的。
与姜新在十年后再次见面,真的让她有点失望,是自己变得势利了吗?她不知道。
回上海后不久,是个冬天的早晨,星期天的早晨,还下着雪,电话铃突然响,是姜新的声音,说他正在高速公路售票处,他要到上海来。艾艾躺在床上,心里突然心烦起来,觉得这么个天气,要来一个人,怎么都觉得有点不方便。
那天第二次再接到他的电话,是说他来不了了,高速公路上积雪过多,车停开了。艾艾听了心里一阵轻松,嘴上却假装表示很遗憾。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不是一个势利的人,对朋友大都很热情。况且要来的还是一个曾给过自己很多帮助的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泛起一种冷漠情绪的。
这期间他有事没事地打来电话,艾艾在电话中都平静地应付过去了。半年后,又是一个早晨,姜新真的已来到上海,打电话给艾艾,艾艾报了地址,请他过来。当姜新在她的房间里出现,看着她家里满墙怪里怪气的抽象画,时不时问一些很傻的诸如“我可以吸烟吗?”之类的问题时,艾艾变得很烦,晚上一向睡得晚,上午本来是正好睡的时候,现在偏要衣着整齐地扮样子给姜新看,她说话都带着控制不住的不耐烦。
姜新问她下午有没有事,艾艾故意说和一个女孩子约好了见面。
她打电话给一个女朋友,然后迎着姜新看她的眼光,说让你感受一下上海的女孩子。姜新沉默着不说话,他先前刚见到她时的喜悦之火好像被她泼了冷水。
她又去换了衣服,穿上新潮的像鸡穿的镂空绣花裤子,那是一个朋友的生日礼物,她觉得不适合从来没穿过,不知今天怎么就是想穿一穿。
艾艾穿着不像自己平时样子的衣服,脸上化着浓妆,自己也觉得奇怪地用无所谓的口吻和姜新说话,似乎就是要姜新烦她,对她失望。果真,在他们出门的时候,在艾艾要带着他见另外一个女孩的时候,姜新犹豫地看着她说:“要不你有事还是自己去办吧,我自己去逛逛好了。”
艾艾也没有挽留他,她知道他希望她能单独陪他的,他也许希望她改变主意,回掉那个女朋友。但她还是脸色平平地送他上了出租车,自己说要另外坐开往市区的班车。姜新坐在车里朝她摆摆手,艾艾后来想也许那时候他已经知道是不太会看见艾艾了,她真的把他冷淡了,得罪了。
小车在艾艾面前绝尘而去,艾艾想起多年前的南大街上姜新骑着自行车在她面前经过的情形。那时候,她躲在阳光的阴影之中,穿一身灰色的衣服,而姜新是准备去国外,开始灿烂的新生活的。十年过去,她又一次面对他离去的背影,这一次是坐在出租车中,一个多年前以为很亲近的朋友又一次与她擦肩而过。
是她故意放弃了他,他不快乐,而她竟然连短暂的相处时间也不给他。一对这样的朋友,真的无缘到如此地步。
那天下午四点,艾艾在街上打姜新的手机,她想起自己白天的不对,开始后悔,她打姜新的手机,想请他一道吃个晚饭,她又在事后开始后悔,他那么远地来,而她就是怕他不顾家庭缠上她吗?她感觉到自己的冷酷和自私,她怕他再也不肯原谅她。她打通了他的手机,没想到却串了线,她以为对方的男人是他,尽管声音有点异样她也没在意。还问他在哪里,那人说在东方明珠,这很对路,她不奇怪,她欣慰地想姜新的声音没有对她冷淡,她还有挽救的可能。她叫着姜新的名字,和他商量哪里吃饭。那人这才说他不是姜新,你打错了。
艾艾重新拨姜新的手机号码,却听到一个冷漠的女声说他已关机了。
属于艾艾的十年前的过去终于再一次无迹可寻。
过去的难道真的再也不回头了吗,谁能告诉艾艾,一切是对还是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