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茹娟被送到了第一人民医院。本来和刘老头一起睡了一个回笼觉,不光精神好了,心情也好了许多,谁料到喜气洋洋出门时看到了那张照片,蔡茹娟顿时感到周淀吾的阴魂一直穷追不舍到这里,一番抱怨的话料想也被他听了去,又气又怕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这下刘老头也慌了神,他原以为蔡茹娟整天没事做胡思乱想想出了死老鼠和骷髅照片的故事,怕虽怕,但是终究没有亲眼见过,安慰一下自己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蔡茹娟所言不虚,周淀吾追命追到自己家,当下一身冷汗,手足无措。
刘老头此次医院之行非常尴尬,医生理所当然把他当做蔡茹娟的老伴,问她蔡茹娟的个人情况。刘老头和蔡茹娟虽然认识了几十年,但究竟是不比夫妻,比如蔡茹娟的病史什么的就不太清楚。医生用冷淡的目光打量着他,说你要对老婆好好关心关心。医生还要他配合治疗,说出蔡茹娟到底是受了什么样的刺激。刘老头支吾不清,加上自己也受到打击,基本上就像一根不会说话的木桩呆呆地立在那里。
蔡茹娟在医院里悠悠地醒转过来,神志还没完全恢复,看看白墙白窗帘白床单白被子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太平间里。还是刘老头把她拉回了现实,他愁眉苦脸地坐在床沿上,干瘦的身体缩成一团,像一颗核桃仁。蔡茹娟第一次在杂货铺以外的地方看刘老头,竟觉得不真切,想想几十年来的感情没有结果,她爱的人又是这般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模样,心中升起了一丝憎恶的感觉。她突然觉得还是儿子在身边心里比较塌实一点。她叫刘老头给河西打电话,刘老头正在左右为难之时,听到蔡茹娟一声吩咐,马上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
河东接到电话是从杂货店刚回到家里,在这之前他和小玲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性,最荒唐的一种是蔡茹娟和刘老头私奔了。河东反复地琢磨这是不是他希望的结局。蔡茹娟和刘老头私奔固然是给了周淀吾一记响亮的耳光,但是周淀吾九泉之下未必有知,而且如果蔡茹娟走了戏就没有演下去的必要,他这个做演员的也就索然无味。光剩下一个小玲他没有兴趣对付,小玲是在他被送走后多年来到这个家的,本来就没有任何罪过,即使要她替河西赎罪,一封告发她作风问题的匿名信也足够了。更何况河西本身清清白白,对他一片兄弟情谊,为了补偿内疚之情,把一个好端端的家拱手相送让他破坏,他还能怎么样呢?想到蔡茹娟如果是因为那张骷髅照片吓得出逃,让他的行动无法继续下去,河东非常懊悔。
河东和小玲抢着去接电话,一个显然是乔装的声音颤巍巍地通过电话线传过来,说蔡茹娟在第一人民医院住院处第几号病房,要他们马上去看。没有等到河东他们问话,那边就挂断了。不管怎样,河东对刘老头还是有亲切之感,他好像打入周家内部的间谍,不动声色地把周家搞得污七八糟,眼睁睁地看周淀吾闭了眼,还没有任何撤退的意思。河东觉得刘老头就是上帝为他派来的。
何小玲在去医院的一路上都在跳脚骂,老头子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还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一早上就野到一起,这下好了,累出病来了吧。要让旁人知道真是丢死人了。我们做小辈的,这么多年也不好说什么,河西,你是不是跟妈妈说说?老了老了,不要晚节不保,闹出笑话来。
蔡茹娟住在一间十人病房的门口的那张床。河东看到蔡茹娟非常衰弱,脸上的肉松松地垂着,见他们进来,手有气无力地抬了起来,和他们打招呼,口里含糊地说道,你们坐,你们坐。小玲面带愠色地指责道,姆妈,你一早上到哪里去了,我们急了整整一天,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你。你出去倒是说一声啊。蔡茹娟羞愧地笑了笑,说我买菜去了,东西太多,拿不动,摔了一跤。不知怎么的就摔到医院里来了。小玲追问道,是谁把你送来的?蔡茹娟咬紧牙关说,不知道。小玲又问,那菜篮子呢?蔡茹娟想了想说,谁知道到哪里去了。篮子里的菜弄不好都被人抢光了。小玲不依不饶,那我去菜场看看,问问管理处,他们说不定知道。蔡茹娟尴尬地掩饰道,算了,一只菜篮子,你姆妈都病成这样了,你还关心一只菜篮子。说完,把脸朝向河东。河东走上前,把水杯递给蔡茹娟说,小玲,你不要再吵了,你没看见姆妈病了不想说话吗?把你那张乌鸦嘴闭起来吧。
河东托着蔡茹娟的背,把她扶起来,他感到蔡茹娟就像一个空壳子一样,轻得吓人。蔡茹娟咳了一会儿,剧烈的咳嗽声在她的胸腔里空空地撞击着,震动着河东的手背。蔡茹娟费劲地咽下一口水。她重新躺下去,把散淡的眼光落在河东身上说,河东,姆妈老啦,活不了多久啦。你也知道最近家里出了一些怪事,是你爸爸这个老不死的来讨债啦。我承认我是怕他的,但是现在这种时候我再怕也就是这么回事了,我只希望在那里不要再见到他。他这个老东西,骚扰得我一辈子不得安宁,把河东也送人了。毕竟是亲骨血呀。说到这里蔡茹娟激动地哭了起来。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了,快死了,也见不到河东一面……蔡茹娟说不下去了。河东拉过蔡茹娟砂纸一般粗糙的手,把它放在手心里。他知道这双手一把抓起自己,把自己送了人。但是——河东又想,这双手是抱过自己,也拍过自己睡觉,这双手一定也在黑夜里偷偷拭去为自己流的眼泪。河东的心缩了一下。
蔡茹娟的身体此时藏在白色的被子里,因为瘦,就好像一条被子平白地铺在床上,看不出人形。河东仿佛已经看见了蔡茹娟躺在棺材里的样子,小小的,像一个皱巴巴的无辜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