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世熊安全抵达毛人凤为他准备好的出租屋内，随后配备的器材跟进到位，他有种回家的感觉。可杜世熊在秘密战线上好歹奋斗了20多年，对形势的判断自有一定水准，第六感觉告诉他，这一路上看似顺风顺水，但时过境迁，组织对京城控制力由明到暗大不如前，另外军统自身也并非一块净土，共党奸细也不会因为你身在台湾而停止活动，说不定那个叫赵大峻的此时正在四处寻找他了，弄不好只是个时间问题。杜将军望着繁星闪烁的夜空不由地叹口气，听天由命吧，眼下唯一可行的只能隐藏下来，而且越深越好。
其实早在老蒋退出南京之前及应变会议之后，国民党特务系统在京城都有潜伏布置，老爹是略知一二的，其中主要有：国民党国防部二厅的潜京一组、潜京二组和一个独立电台，还有中统……如今又增派代号为詹姆斯行动组的潜京一分站，看来反攻大陆的序曲已经奏响。
这天老爹组织召开专题会议，史可的汇报材料弄得很专业，这是他临来前花了整整三个晚上，从以往和现有的情报中梳理出来的，而且认为可以拿出来汇报了。不料，等史可翻动着笔记本，一项项介绍完后，陶主任竟然摇了摇头。史可愣住了，不知主任啥意思。
陶主任是特意赶来参加案情分析会的，因为他不能让别人指着鼻子说政治部主任只会搞政治不懂业务，那样不是白瞎了另半只脑袋了吗？他微微一笑，说：依咱看，就单纯的材料而言，整理得还不错，很详细也很清楚，但是——他顿了一顿：作为一名侦察干部，要与敌人，特别是要和高智商间谍特务打交道，工作性质和特点要求咱们多动脑子，机密情况应该记在这里，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而不是记在本子上。在延安时候，社会部就有过严格的强记训练嘛。
史科长一时很窘迫，可细细地一想，主任说的还真有道理。自然后来的工作也证明了这种做法是非常必要的，这对他触动不小，以至后来立下铁规，凡侦察员汇报工作，情况必须烂熟于胸，决不允许使用“也许、可能”一类模棱两可字眼，切忌自己还没弄清楚，就抱着本子照本宣科。
老爹一直低头不语，他拿着早先地下党搜集来的一摞相片在仔细端详。都是军统、中统、三青团骨干人物，在与李克农部长领导的中共特工20多年殊死较量中，曾为党国事业立下过汗马功劳，取得过骄人战绩，如今有的在世，有的以身殉职。
主任见老爹愣着，便说：老赵，别愣着，说两句吧，咱可不愿越俎代庖坏了你的大事儿。
老爹看了又看，这才放下这些相片，转给史科长，神色凝重地说：根据地下党提供的情报，穷途末路的国民党特务机构，自48年11月起，到49年3月，在不到5个月时间内，先后埋下了20多个潜伏组、台、站，潜伏滞留特务估计有千余名，用来对付解放后的新政权。
陶主任也说：倪厅长来电话说：……咱们应该发一个通告，武器、电台都在收缴之列，这个电台比暗藏的枪炮都要厉害，不能麻痹，要下决心把电台搞干净。是啊，决不能让这些东西威胁新生的红色政权。
老爹有个多年习惯，研判案情时总在擦枪，擦着擦着就有了想法。他赞同道：老陶说得对，现在和过去已经完全不同，咱们在明处，而敌人在暗处，这种明与暗的转变，因为时间短暂，几乎是一夜之间，咱们的脑袋还不适应，有的很不适应。所以，当务之急，咱们应尽快实现由军事手段向刑事手段转变，咱们的软肋是缺乏经验。
陶主任接上道：所以说，按照毛主席的方法，咱们要尽快地动员全市的老百姓，依靠他们，组织他们，老百姓的眼睛擦亮了，敌人就躲无藏身之地了。过去，咱们依靠老百姓打败了老蒋几百万军队，今天咱们得继续依靠老百姓就一定能够战胜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懂得了这个道理，就能克敌制胜勇往而无不胜。口气好像在动员。
史可插上话：目前来看，敌特的潜伏和活动方式多采用单兵单线联系，这样做，虽然比较安全和隐蔽可靠，但也是致命的要害所在。
老爹鼓励似的朝他望望：说下去。
史可说：这种潜伏方式决定了他们彼此间不能横向发生关系，只能见死不救，否则容易暴露，虽然人数不少，但都处于孤立无援状态，形成不了合力，有些特务连立足谋生都发生困难，由此对咱们各个击破，分化瓦解极为有利。
陶主任轻轻把手一拍：嗯，有道理，很有道理，咱们要善于寻找敌人最薄弱的环节。
史可提出了自己的设想：现在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给对手一个有力的震慑，先敲他一下再说。
完全可以！老爹安装好枪件，对着光线又看了看，感到满意了，这才放进枪套里，随后决定道：敲山震虎，先发个公告，给我敲一敲这些狗娘养的，一来让老百姓知道咱们在干啥，二来限令特务投案自首。
翌日，一条通令随即通过报纸、电台、街头布告公布于天下，通稿是筱雨亲手经办的——
经查：国民党内政部调查局（中统）、国防部保密局（军统）、国防部二厅以及他们所属的一切组织，以及其他性质相同的一切组织，均为蒋帮特务组织，应立即解散，查封没收其所有公产、档案，并令其各该组织之一切人员立即停止活动，向人民悔过自新，坦白自首，立功赎罪。
接着又宣布：国民党、三青团、青年党、民社党均为非法组织，自即日起一律解散。并令各该组织之一切人员立即停止活动，改过自新。
连续几天，所有媒体接连播发政府肃特政策，揭露蒋特罪恶，一些醒悟快的自首特务也在报上发表悔过文章。
一颗又一颗重磅炸弹震撼着古老的金陵城，潜伏特务们如坐针毡。各公安分局、派出所召开的几十人至几百人的群众大会接连不断，形成了强大的政策攻势，终于，有些蛰居暗处的特务坐立不安了。415潜伏组联络员王竟生被吓破了胆儿，趁着天黑夜深人静，将电台扔在夫子庙小学墙旮旯儿的草丛里，心里害怕，又将电台悄悄取回，走投无路最后上缴自首。接着，根据线索捕获潜伏成员2人，没几天，402潜伏组女报务员向公安局自首。她当时正与一名青年团员谈恋爱，在政策宣传教育下，她自首的同时检举了中校潜伏组长，民警寻线追踪，查获潜伏安徽蚌埠的283预伏组，捕获特务7人，缴获电台1部。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说不清的事情，亮儿家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法桐树，就是老爹用枪点射掉一颗铃铛果吓住小劫匪的那棵。亮儿调皮没事儿喜欢爬树，一天他爬到树上，看见隔壁院子里的一位大伯在打太极拳，亮儿没见过他，只觉着好玩儿，瞪眼看着，看着看着，发现那人腰里别着一支手枪，一兴奋，大声问道：伯伯，那枪是真的吗？亮儿出于好奇，听者却大惊失色，太大意了。亮儿妈听说后很紧张，报告给派出所，待史可赶来，已人去楼空，彻底搜查也没发现可疑。亮儿5岁多了，可毕竟还是个孩子，注意力只放在枪上，所以那人啥模样根本说不清，史可最终只能作为敌情记录在案。后来端掉詹姆斯行动组，才证实此人就是杜世熊。
办公室里，老爹一字一句向秘书口述上报材料：我局截止目前，登记自首特务789人，挖出隐藏特务401人，端掉潜伏电台、组、站20个，缴获各式电台28部，虽然溜掉X名可疑分子，我局正在深入追查，但肃特形势一片大好，望请上级领导指示并给予鼓励。
主任一旁笑着说：这哪儿像汇报材料呢？明摆着是在邀功索要奖励嘛。
接下来史可向老爹报告了一件更让人开心的大事。
史可从老爹手上接过那些相片后，发现了一条石破惊天的线索。他到底出身于刑事课专业，很仔细，他将这些相片一连看了几遍，最后停留在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杜世熊相片上。史可有些激动，因为他有三点理由证明杜世熊很可能就是台湾来的那条大鱼。早在民国政府还都前，史可和一批有志青年考入迁往重庆的中央警校学习，隔壁教室的学生很神秘，上课门窗紧闭，离奇的是每个窗子挂有厚厚的窗帘，这是史可没见过的，后来听说是军统的防奸防谍训练班，能够进这个班学习都不是常人，杜世熊给他们上过课，所以史可记得非常清楚，这是其一。其二，抗战结束后，老蒋特令嘉奖杜世熊为党国最优秀同志，他因此获“保甲”一万法币赏金，赏金数额令人咂舌。为什么要奖励他，语焉不详，但中央日报有他大幅相片。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史可在国民党特务系统中有不少铁杆弟兄，京城解放前夕，中统曾端掉老对手军统的一个秘密电台，误捕少将站长杜世熊。这是中统局朋友酒后说给史可听的一个笑话，而说笑话的目的不外乎贬低对手抬高自己。笑话归笑话，结合内线提供的体貌特征，经过研判，杜世熊应该是那位台湾来客。
陶主任信心十足地说：咱们的政策是宽大的，但决不是宽大无边。声音严厉起来：对那些负隅顽抗的，想跟咱们较量一下的顽固分子，公安机关决不手软！
然而，先拿谁开刀呢？老爹背着双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步，指着那张发了黄的相片说：就是他！
老爹一连串动作，给杜世熊制造了不小的心里压力，他能感觉到赵大峻敲山震虎是在点他，一开始，他脊梁骨却也寒风飕飕的，可细细地一想，密战哪有这么玩法的呀？没见过，就跟毛人凤和李克农各执一个喇叭筒，彼此喊着话：对面的弟兄们啦，快投降吧，我要开炮啦！幽默了不是？即便有所收获，也是些虾兵蟹将，真正高手玩的是智力而不是体力，一切都在悄无声中抵达目的地。那次化险为夷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他不禁自鸣得意道：哼，跟我玩儿，土包子嫩了点儿。
回到京城一个来月了，杜世熊好茶好烟受用着，身边还有位美眉给伺候，生活上倒也惬意，可成天好吃好喝就太没出息了，以往虽然成果斐然，已然载入史册成为历史，但越在历史关头，意义就越显得伟大。他很赞赏毛局长临别前的嘱咐，将金陵戏曲团改为歌舞团，为增加进步色彩连名称也改了，取名为新生歌舞团，意思是：脱胎换骨，在共产党领导下获得新生。这是个创意，艺术性差了点儿，却也大大增加了欺骗性，那天去注册登记，市里文化部门的领导啧啧表扬，说他们带了个好头。他深谙此道，舍得下本钱，从上海高薪聘请了一位姓聂的任艺术总监兼乐队指挥，条件是聂指挥做老板，杜世熊自己退到幕后。
聂指挥知道自己是徒有虚名，但冲着这份薪水和老板重用，也得把活儿给干好了不是？聂指挥动作效率极高，把搜集来的解放区歌曲，按类编排，合唱轮唱不拘一格，最时新的《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和《团结就是力量》大合唱甚至用上了不多见的两声部三声部演唱技巧，效果很好，居然在歌舞类节目中独领风骚。
杜世熊暗箱操纵，将群众的文艺活动办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新高度，可谓名利双收。根儿算是扎下了，杜世熊即着令美眉给毛人凤发报，电称：钧座，詹姆斯已安，勿念！毛人凤大喜，旋即回电予以奖励：吾兄工作卓有成效，特发奖金美钞5000，望你暨詹姆斯行动组勉励努力！
在大势已成定局的情形下，人的思维常会出现误判，将恶劣形势理想化，这便是垂死挣扎。而做事儿一旦缺乏正义性，所谓能力也就不能称之为能力了。
史可根据地下党提供的资料，按图索骥分头前往杜世熊早先在市区的两处老宅，结果查无此人。去之前，他就有一种预感，像这样的大腕儿是不会等着挨抓的，狡兔还有三窟，何况老狐狸呢？另一个警组在第三处老宅也扑了空。即使扑空也得去，因为案件排查要求上就有这么一条。史可随即使用特殊措施，对杜世熊的所有活动地点进行监控，设法通过夫人圈子去发现杜世熊姘妇的踪迹，并对所有剧团人员进行摸排见底。这些措施当然是在获得老爹批准后执行的，很遗憾，均无结果。
案情毫无进展，杜世熊似乎蒸发了。史可一筹莫展，一天他翻看着报纸，来回翻了好几遍，不经意间发现头版左下角有个豆腐块：人民政府为繁荣革命形势，丰富群众文化生活，决定于7月5日举行歌舞比赛，并选出优秀节目参加全国的文艺调演。史可对文艺类新闻根本没兴趣，但潜意识里的微微一颤，他重新看了一遍，今天是7月4日，也就是明天的……他忽然觉得这应该是个机会，不仅是自己的，也是杜世熊的。因为这家伙不是很想钻进北平打入上层么？所以他一定有动作，要动作，就离不开文艺调演。
史可兴奋异常，他把这个重大发现向老爹作了报告。老爹也挺兴奋，但只回了一句：抓住战机，力争突破全案！
从以往掌握的情报资料来看，杜世熊的确不辱“最优秀同志”称号，他曾任国民党上海党部宣传委员会秘书兼训练部总干事。不到30，进入军委防奸防谍训练班受训，毕业后奉戴笠之命，步入特务序列，同时还另肩负中统的密任，是个双料货。随后打入郭沫若主持的文化工作委员会和中华全国文艺协会，暗中调查左翼文化人士的活动，甚至中共驻渝代表周恩来、董必武、邓颖超等，也在侦察监视之列。他转战中苏文化协会，进行反苏活动，他搜集的情报多次被戴笠送至老蒋案头。鬼子投降后，因为业绩卓著，被调任军统首都情报站任少将文化组长。老蒋为挑起内战寻找借口，着戴笠罗织中共与苏联勾结的证据，杜世熊领命一马当先，利用中苏友协的老关系老部下，杜撰了苏联北平总领事馆搜集华北军政情报交与周恩来的情报，仅此，老蒋特令嘉奖他为党国“最优秀同志”，斩获保甲赏金一万法币，那年头，3块法币可以买100斤美国进口的洋白面。戴笠乘专机在江宁岱山机毁人亡后，毛人凤接手军统掌印，杜世熊随即失宠被冷落一边。此次毛人凤派他重返京城绝不是美差，毛人凤的用意明摆着，成功了算自己的，失败了损失的是戴笠的，不伤自己一寸皮毛。
毛人凤排除异己，杜世熊自然能品得出，一朝君子一朝臣嘛，就这德行，谁叫你寄人篱下的呢？幸好自己多长了个心眼儿，不然现在肯定落为共党的阶下囚了。目前几处老宅还在那儿，史科长几次扑空的情景，他很快便知道的了，以不变应万变，就让他们满世界去找吧。毛人凤的赏金经秘密渠道已经拿到手，通过黑市换成了人民币，新生歌舞团演出一场接一场，场场爆满，收入很不错。钱不是问题，这几天杜世熊心情很好，他一直在琢磨：仅仅做个艺人是远远不够的，得讲点儿政治，搞几场大型义演活动，收入全捐给民政局福利院，力争弄个红顶艺人才是最高境界。杜世熊的精明就在于，他不直接和聂指挥打交道，所有旨意通过交通员陆毅来完成。按约定，今天是接头的日子，出门之前，杜世熊换掉金丝边眼镜，戴上黑框边的眼镜，上嘴唇贴上黑而密的小胡子，一副商人的模样，然后拿出一摞现金装进纸袋。
美眉不到30岁，丹凤眼，柳叶眉，樱桃小嘴，皮肤白嫩，蜂腰蜜臀，一副古典般卓然风姿。她见他大把花钱，不乐意了。
杜世熊冷笑一声说：你不懂，这叫花钱买人心，花钱买平安啊，这帮人要是跟你铁了，咱还愁没好日子？
美眉说：那也得有个度啊，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万一哪天我肚子里有了……
杜世熊微笑着脸：钱是用来花的，不是用来存的，妇人之见！他用手拧一下她鼻子说：这不用你操心，到时候我自有办法。
美眉：过了今天，还不知明……
杜世熊脸一拉：不许说丧气话！
两人出门，一人一辆黄包车，后面跟着装扮成伙计模样的保镖，直奔大剧院。那里是接头地点。
这里是摊贩们的天下，卖的东西五花八门，都是日常生活离不开、一般店里又买不到的“别别窍”。价钱便宜，像猪毛镊子、髻网子、鞋拔子、针头线脑，家用配件，从几分钱到几毛钱一个，虽不起眼，购物却很方便。摆地摊的，各占一隅，古玩字画，香炉烛台，旧书钱币，铜锡器皿，看相测字，应有尽有；流动小贩，则一副知足常乐的神态，四周店铺、酒楼、茶社林立，招牌非常独特，无论是木牌还是铜匾，要么魏碑体，要么颜柳楷书，一点儿不马虎，显示出店主的文化底蕴。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和大剧院后场相通，里面便是新生歌舞团。
杜世熊在小门东边的一家茶馆包厢里落座，堂倌笑脸相迎端来瓜子糖果，送上茶水后退了出去。不一会儿，陆毅神色谨慎地闪身进来，哈腰笑脸打过招呼后，按惯例汇报了一下队伍里的近况，最后请求指示。杜世熊压低声音问：近来赵大峻那边儿有啥动作没有？
陆毅回答：那倒没有，自从上次要求全团人员填过表格以后，就再没来过，看来没啥。
杜世熊说：得谨慎啊……聂指挥表现得怎样？
陆毅说：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写谱子排练，很用心。
杜世熊说：那就好，回去后跟他说，这次一定要争取入围一两个优秀节目，最好能去北平。他沉吟片刻，指了指钱袋说：这些你带回去，让他用作奖金……如果成功的话，我自然不会亏待他。
陆毅连连称谢，转脸又谢了谢美眉。
美眉“啪”的一声吐掉瓜子壳儿，阴阳怪气道：那都是老杜用命换来的，别揣进自个儿的腰包哟。
陆毅陪着笑脸：哪能呢，这缺德事儿咱不能干。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回来！杜世熊叫住他叮嘱道：还有，人给我盯紧喽，要是有啥闪失，拿你试问！
陆毅是军统线人，早先在首都卫戍司令部干过，以参谋为掩护，先搞情报，后来被局本部招进特别行动小组，打打杀杀，在镇压“4·30”血案中，表现相当卖力，手上沾过进步学生的鲜血。杜世熊重返京城后，即任命他为新生歌舞团的剧务，职务是低了点儿，但薪水不薄，除了给杜世熊跑腿传达命令之外，还附有秘密监视聂指挥的责任，是詹姆斯行动组的骨干分子。史可要求每人填写表格，杜毅没有如实填写，混了过去。
杜世熊交代完任务，领着美眉去几处老宅看了看，没有进去，也不能进去，俩人是站在街对面远远地看，那里进进出出有不少人，显然已被充公，有的做了办公室，有的成为居民大院。老婆孩子在台湾做人质，自己跑到京城来，为了党的啥事业，没一点儿幸福感。杜世熊把牙咬得咯咯响，他盼望着有一天能收回这些老宅子。
不过，即便将来有这么一天，恐怕杜世熊也等不到了。
侦查仍在悄无声中进行。通过填表格，从全市文艺团体中搜集到1千多条线索，经过比对分析，大部分疑点被排除了，仅剩聂指挥的背景问题还没见底，不是不能见底，而是事关重大。从外围情况看，新生歌舞团没问题，聂指挥各方面表现不错，团里的顶梁柱文艺界的新星市里的大红人，多次表扬还上了报纸头版，这次编排的节目更不用说了，在华东地区数一数二，已经被市委书记圈定为去北平参加全国的文艺调演。新面貌新气象全靠这一锤子，所以稍有闪失，对上对下没法儿交代。上海方面的调查也没问题，疑点还是在内部，新生歌舞团属于私营性质，经费自然得自筹，最近收入虽然可观，但前期投入不是个小数目。聂指挥出身穷艺人家庭，开办经费哪儿来，不是疑点也是疑点。市委书记的重点文化工程，不得有丝毫马虎啊。
关于如何见底老爹他们费了不少心思。派人正面接触万万不行，还要避人耳目，很麻烦，最后老爹到市里汇报，市里分管政法的书记亲自出面，通过分管文化的书记，把聂指挥通知到市里来开会，由头是审定节目单。书记们不会找聂指挥谈话，也谈不起来，得由公安局自己谈，于是谁来谈又是个问题。老爹还是那个态度，不愿和文化人打交道，更别说还是个搞艺术的了，见了心就烦。史可业务水平没说，就是那张脸过于职业化了，让人见而生畏，万一市里的红人有抵触，谈和没谈一样，白瞎了功夫，最后重任落在了陶石清的肩上。主任也不情愿，说这是业务上的事儿，只要队伍里思想作风没问题，其他与己无关。
也是，自从老爹当上干部后，正职的时候多副职的时候少，即便副职也很短暂，几乎是一种过渡，没养成好的民主习惯，作风很霸道，奇怪的是局里都喝他这一壶，不过这回老爹的理由就勉强了，他说：粗人见细人嫌酸，细人见粗人怕横，细人见细人就酸在一起啦。谁都清楚老爹在耍赖，大家也没辙，主任最后只好聊以自慰道：为难之处见真心啊。
聂指挥起初有些犹豫，毕竟生活还算不错啊，最后经过再三权衡，还是把情况作了说明。目标愈来愈近，胜算趋于九成。史可拿定主意，捉拿陆毅，撕开口子，找到杜世熊，围剿詹姆斯行动组，端掉潜京一分站。
密捕动作干净利落，几招过后，陆毅便交代了：潜京一分站上尉交通员，负责联系交通，传达指令，归杜世熊直接指挥。每隔一天上午10时至11时为接头时间，但杜世熊的藏身地他也不知道。
案件轮廓清晰起来。史科长汇报工作已不再使用小本子了，言简意赅更加准确无误：……保密局对布置潜伏之身份着眼于有漂亮外衣和可以打进社会较上层条件上面的；杜世熊在重庆时曾被周副主席认定为C·C分子，然而保密局派他重返京城，看中他潜伏都市上层的能力；杜世熊手里攥有丰厚的活动经费，而毛人凤并不令他急于开展活动，待打下基础后再说。这说明，保密局对潜伏工作是从缜密性上和长期性上着手的，这是我们工作的重点。
老爹赞同地点点头。他们分析认为，由于陆毅被捕，只要第二天不按规定去接头，必定打草惊蛇，使刚进网的大鱼溜掉，与其如此，不如将计就计，收网起鱼。
老爹看看时间，沉吟片刻，对史可指示道：此案宜早不宜迟，尽快将其抓捕归案。
主任充说：此案顺利与否，关键在细节，回去后，在细节上要好好推敲一下，一定要万无一失，不使鱼儿溜网！
几分钟后，一张盖有南京局大红印和老爹亲手签名的拘捕证交到史可手上。
不知筱雨哪儿得到的消息，要求采访。主任接电话后征求他意见，老爹觉着胡闹，一个女人家，涂脂抹粉，裹着旗袍，脚蹬高跟鞋，踢哩蹋啦地在那儿晃悠，啥样？案子还没有破，得低调，不便大张旗鼓啊，一挥手挡了回去。
老爹这边低调潜行，新生歌舞团那边却高歌猛进。第二天上午，是歌舞团彩排预演最后一搏的日子，两辆大客车载着歌舞演员来到中华大剧院。剧场里布置得花团锦簇，彩旗招展，演员穿红戴绿，笑逐颜开。聂指挥丢掉了思想包袱轻装上阵，演员、乐队严阵以待。
10时刚过，杜世熊带着美眉来到剧场小门边的茶馆。他当初选择在这里，多半是因为这里地势方便，往里可以藏进观众堆里，往外是人头攒动的大市场，进退自如。
他点着一支烟，大口吸着，不时地看看手表，在那儿来回踱步，显得烦躁不安。这时守在门外的两个保镖被人悄悄拿下，是史可的人干的。杜世熊感觉情况异常，突然将手中的烟蒂一扔，拉住美眉的手腕，要往外走。
门帘被轻轻掀开，史可和三名身着藏青色解放装的年轻人拦住了他俩的去路。史可轻声问：你就是杜世熊吧？
杜世熊微微一愣：是的。
在等人？
不是，我是来看节目的。毕竟风雨数十年，杜世熊略一惊慌后，很快镇静下来，反问道：先生有何公干？
哦，忘了介绍，我们是公安局的。
呵，公安同志辛苦，公安同志辛苦！
史可诙谐道：是啊，毛人凤总不叫咱们休息嘛，不过也没啥，杜老板，此时此刻你的心情不错吧？
杜世熊勉强挤出笑容：我……啊，当然高兴啦。能有机会参加文艺调演，还可能为毛主席演出，天大的光荣啊！
是吗？史可嘲弄道：你大概还在等待另外一个更值得高兴的时刻吧！
啥意思？杜世熊边说边往外退，被公安民警挡住。
史可道：啥意思，这你还不明白？好啦，别演啦！詹姆斯行动组组长，你看看这是谁？说着他指向门口。
陆毅耷拉脑袋在那儿站着。
杜世熊愣住了，没有反抗，他不想做没意义的反抗。
史可缴掉他的枪，撕掉贴在他脸上的假胡子，又拿出他的照片给他看。
杜世熊没有解释，无奈地摇摇头，凄然一笑。美眉在一旁瑟瑟发抖。
这时，剧场内传出开幕曲，全场大合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歌声嘹亮，震耳欲聋。
老爹心里自然是乐呵呵的。他脸色凝重的看着缴获来凝SST-Ⅰ-E型电台、手枪和印刷精致的密码本，国民党先进的美式装备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对着身旁的李娃调侃道：别的收缴入库，电台你给抱回去，看看能不能发挥点儿余热，搁那儿要是生锈长毛了，乖可惜的，弄得不好哪一天毛局长派人来求，咱不好交差啊。
李娃瞪圆了眼睛，身子往后一侧：毛局长的事儿咱管不着，这玩意儿也不会用，捧在手里，还要伺候，咱不要，再说那上面全是洋码子，咱可一个子儿也不认识啊！
老爹也瞪起双眼：蠢驴，不认识咋就不能学？真他娘的没出息，有出息也不大！
电话骤然响起，是倪厅长打来的：干啥呢？这几天咋没见你影子？嗯？
老爹挺直腰板，嘿嘿笑：老首长，这就对啦，咱要是成天在您面前晃悠，您不得说咱甩手干部啊？
你小子别兜圈子啊……这一仗很漂亮，得注意啊，毛大局长有胃病，别把他给气得吐血哟。
嘿嘿，咱正寻思着，弄点止血药给捎去呢。
尽给我贫……
老爹没给毛人凤捎止血药去，却给他发了一份特急电报，电报全文如下：被您寄予无限厚望的“潜京一分站”已被咱起获，詹姆斯行动组中将（待批）组长杜世熊已经束手就擒。今后，凡贵局派遣之特务，我局将悉数收编，只是恕不面谢。告诉您，给您讲话的是赵大峻。你们风雨飘摇，末日来临了。您若率部归来，咱保证贵局同志的安全。咱再告诉您，给您发报的就是贵党最优秀同志杜世熊。
毛人凤震惊地拿过译文，不相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气得脑瓜儿充血脸色通红，这事儿要是让老头子知道了，不得拳脚相加，大骂：娘的希皮！毛人凤振作起精神，即刻回电道：赵大峻，你小子走着瞧啊，看谁到底是最后的赢家！
谁是最后的赢家自然得走着瞧，可他毛人凤赔了夫人又折兵，却是不争的事实，无需拽着蒋委员长作裁判。老爹拿着电文美滋滋的，喃喃自语道：脑袋瓜儿坏了，这种傻事儿也就是毛大局长做得出来。
詹姆斯一案，老爹很有成就感，心情也好起来。自爆发第一次口水大战以来，老妈没和他说过半句话，大丫和峰儿见了老爹就跟见恶魔似的，总躲在老妈身后，用生生的眼神看着老爹，老爹叫他们也不应声也不挪身，老爹去拉他们便左躲右闪就是不上跟前去。老爹呵呵傻笑不在乎，心想自己的骨肉过些日子就好了，哪有记恨的道理？
老妈受到伤害不小，老爹的粗暴出乎老妈的意料，哪有这样的人呢？求婚的时候，像个怜香惜玉的爷们儿，人一到手就变了个样。自从有了峰儿以后，老妈不再关心窗外的那些事儿了，由于感情上受到伤害，老爹身上的陋习在无形中被放大。比如不好好坐沙发，坐在扶手上，当着人面，挖鼻孔将秽物乱抹乱弹，吃完大蒜大葱，跟人说话，全然不顾臭烘烘的气味愣往前凑，最叫人厌恶的是，屙完大便后不知道洗手，还抓起馒头就往嘴里塞。在老爹身上根本没法儿谈教养问题，说多了只会招来更多的反感。就在老妈耿耿于怀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她发现自己又孕上了。
其实老爹根本就没有教养的概念，也不管老妈对他的感受如何，他认为自己没多大的原则错误，关门过日子嘛，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呢？吵上几句很正常，过去就过去了。老爹看着老妈洗漱上床后，一声不吭，只是嘿嘿傻笑，老妈不理他，穿着衣服就躺下了，老爹也不在乎。这些日子，都是由老爹为老妈脱衣服，做好事儿老爹绝对殷勤，每到这时他心里便充满了激情和快感。正当老爹心里琢磨今晚这好事儿咋做的时候，老妈告诉他自己又孕上了，老爹一听立马就乐晕了过去。他像所有中国人一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根深蒂固，对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视为头等大事儿，女人就得给男人生孩子，没有孩子的结合是失败的结合，有了孩子，就有了子孙满堂的福气，这次要是再给咱生个胖小子，以前和老妈的矛盾就一笔勾销啦。
老爹端掉詹姆斯行动组的新闻老妈看到了也传到了教育局，同事们竖起大拇指跟老妈说：你家那位这个，等那些狗特务给抓完了，咱们的日子也就安生啦，真羡慕你，嫁了个纯爷们儿。
老妈心里一动，浑身暖意洋洋，随即原谅了老爹。
老爹和老妈冷战在磕磕碰碰中自行化解。这时，朝鲜半岛的局势也趋于和平，以北纬三八线为界，对决的两军坐在谈判桌前签下了停战协议。朝鲜战争正如德林公司所预料的那样就这么结束了，当有人问及从朝鲜回来的联合国军总指挥麦克阿瑟将军对德林研究成果有何看法时，他耸了耸肩膀，不无遗憾地说：我们最大的失策是，舍得几百亿美元和数十万美国军人的生命，却吝啬一架战斗机的代价。
第三次世界大战终因大国首脑们的理智没打起来，国际局势也就从这时起走入了冷战，这是美苏两国暗暗较劲儿的结果，而国内形势则朝着人们期望的目标跑步前进。
这一年的春节来得特别晚，直到2月中旬才来，与往年一样，城里各家每户红春联、红福字、红灯笼，到处闪耀着温暖的中国红。
这是全家头一回在城里过年，一切还是按照老家的习惯和风俗，过的极为隆重。从腊月里起，老妈挺着大肚子便开始着手忙活了，她搬出老皇历，坐在阳光能够照射到的沙发上，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哪天祭神，哪天祭祖，一点儿也不含糊，家里的气氛变得既隆重又神秘。蒸笼取出来了，在水里清洗，大太阳下一溜子排开了暴晒。大丫和峰儿望着那蒸笼，一遍一遍地问，什么时候蒸包子啊？什么时候做年糕啊？其实，按照老爹老妈的收入，大丫和峰儿平时并不缺吃少穿，都是这节日给闹的，老妈说，快了，快了。等待的过程真叫熬人。看看这天，那太阳怎么还不西沉，时间怎么还不快点儿走啊？灰喜鹊站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欢天喜地“喳喳”叫着。灰喜鹊也知道要过年么？孩子们也仅仅这么想一想。外边的鞭炮在响，噼噼啪啪，震得雀儿满天飞。
终于盼到蒸包子了，厨房里热气弥漫。案几上早就摊开了篾席，一蒸笼一蒸笼的包子，晾在上面。大丫领着峰儿开心得在那儿跳来跳去，进进出出，敞开肚皮吃，直吃到包子堵到嗓子眼。年货一样样备齐，鸡鸭鱼肉，红枣汤圆，还有孩子们吃的糖和云片糕。糖和云片糕被老妈藏起来，不到三十晚上，是绝不会拿出来的。两个孩子虽馋得流口水，倒也沉得住气，大丫劝弟弟：不急，不急，甜就在那里。
掸尘是年前必做的事，大人小孩齐动手，家里家外，屋前屋后，悉数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墙旮旯的瓶瓶罐罐也不放过，都被擦洗得锃亮。旧年的尘埃，不带走一点点。
年是什么？大丫仰着脸问老妈。老妈愣住了，一直没把这个问题当问题，如同从不把豆包当干粮。既然问起，做母亲的自然要释疑解惑，于是顺口道：年是怪兽。
大丫又问：那你看过“年”吗？是不是跟《西游记》里的妖怪一个样呢？
老妈摇摇头。
大丫嗤之以鼻地说：你自己不是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吗？妈妈骗人！
老妈抚摸大丫的头说：妈妈没骗你，孩子，年是家家门上挂着的“冬去山明水秀，春来鸟语花香”，年是腊月二十三煮糯米粥送灶老爷上西天，年是碗橱里取之不尽的什锦菜、口条干，年是大人给小孩扯的三尺花布；年是小孩向大人讨来的压岁钱，年是街头巷尾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响，年是脸上挂着的喜气洋洋，年是……
大丫打断老妈的话：那你怎么没给我扯三尺花布？我怎么没听到大街上噼里啪啦响……
老妈笑了笑说：嗨，想来我是老皇历了。
大丫好像受到了启发，举一反三起来：妈妈，我知道年是什么了，年是桃花源挂着的彩灯，是门上贴着的“出入平安”，是我们一家人蒸包子……说到最后，她来了一句：妈妈，带我和弟弟去看雪吧，这样我们的“年”就可以加上一条啦：年，就是打雪仗！
全家人的心情被这些传统的遗风陋俗，浸泡得相当愉悦。这种愉悦，老爹也感受到了，只不过这么些年都是在部队里过的，部队里可没有这么复杂。在老妈和大丫探讨“啥是年”的时候，老爹则很简单：依咱说啊，有年可过，有年景可看，有年味可玩，管它年是啥，啥是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