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它们散布在童年的快乐里，同时在我们成长的岁月中，塑造了一个个原型，并一直为我们的命运，铺陈闪光的暗示”。
——作者
野草莓
原形：草莓的形状，个小，生于杂林，富含水分，有酸酸甜甜的味道。
四月芳菲，地物翠郁，林间的阳光温凉如水。
我们在森林里放牛。几个女娃子，或围坐丢石子，或雀跃着玩过家家。开始觉得那气氛很吸引人，围拢过来凑热闹，后来发现没劲，太细腻，太女人气了，冲进去抢几枚石子扔到溪流中去。她们之中，居然有人哭了，不娇气的，也是瞪大眼睛，恨不得将我们熔化在怨恨的目光中。而我们早已作鸟兽散，没进密林中去。他们对我们有仇，但并不妨碍帮我们寻找走散的牛。
我们晒在牛背上的时候，野草莓就在我们身边饱满而香甜的成熟。它不是草莓，它们也许同属一科，果实的色泽和形态相似，体积很小，并不比爆花的麦粒大，所以杨埠的人也叫它“麦苞”。具体的学名我无从知晓。更有趣的是另一种“蛇麦苞”，和它并生在同一片森林，同一个时段，“麦苞”熟的时候，它也成熟了。它简直就是草莓的浓缩版，形态娇好，鲜红欲滴，像盛开的花，几近鲜红的极点，充满诱惑，更像是脱衣女郎，也由此染上一层神秘而邪恶的气息。杨埠村没有哪种野果会让我们害怕，可面对“蛇麦苞”，我们纯稚的心灵总会传出一种本能的悸颤。
同样娇好的女娃，也不愿意走近“蛇麦苞”，她们会和我们抢摘朴素得多的“麦苞”，我们赤臂，强悍，但在摘“麦苞”的时刻会让着她们。因为早先曾经有个叫梅的女娃误食“蛇麦苞”中毒死亡，轰动了杨埠村，我们的哄抢被我们自认为是她中毒的成因之一，所以和女娃一起放牛摘“麦苞”，她们的礼遇成了我们的潜规则，一点都不影响男子汉的形象。梅的早夭事件之后，其实我们是被戒律的：放牛的时候不得摘“麦苞”。大人甚至告诫我们，有些东西徒有其表，内心是毒的。这好像有些过了，只用说“蛇麦苞”的毒性实在不配它有那么娇好的形态，这样就够了，怎么可以一棒子打死了满林的野果呢。
我们还是戒了一段时间，强迫自己认为“麦苞”是“蛇麦苞”的兄弟，就是那种有着美丽颜色的剧毒之果。但事实并不是。有一段时间，在一个平常午后，我和伙伴坐在教室里，梅的堂妹小霉轻轻落座在我的前面不是的，她一向是走路很响很热闹的一可人，回头悄悄的讲，你们吃麦苞不？不等我们承应，她飞快的从书包里掏出一大捧野草莓放在桌上，桌面微斜，一桌麦苞顿时四下奔走，我连忙用双臂将一桌的麦苞拢住，正巧碰上小霉的头，坐在旁边的伙伴，起哄的劲头顿起，嚷嚷着要吃这小两口的喜糖。那些狗日的，开了戒不说，还牺牲了我的幸福。那个我喜欢的女娃，看见我们的疯样，一声叹息。就是那一声叹息，让我情恋的前途毫无逻辑地转弯。
后来长大了，对麦苞的朴素，对姑娘家麦苞般的朴素怀有好感。
〈待续〉
桑葚
——野果系列《二》
原形：卵型果，一小粒一小粒的果瓣球在一起，味甘正，色重，易染得口唇紫嘟嘟的，像涂过口红。家乡人又叫桑苞。
桑葚生长在杨埠的梯地里。
桑葚生长在太湖的梯地里。
桑葚生长在安庆的梯地里。
桑葚生长得到处都是。
我想起桑葚，就不禁想笑出声来。仿佛耳畔会浮现旧时伙伴们整齐而干净的笑声，甚至连家乡水库的湖水也为之轻波涟漪。它差一点囊括了我童年里所有的欢笑，都是桑葚给招惹出来的。水库是杨埠村洪冲水库。水库的南面山林是我们静谧的放牛场，西面和南边全是桑园，被桑园的工人侍弄得极其规整，很有美感，有白墙黑瓦的小屋和茅草工棚隐约其间，是一处有世外桃源意境的好地方。桑园如当时的农场一样，有“乌托邦”的性质，所以那时候的快乐也就是乌托邦式的集体的快乐。
开始我们在南山放牛，热了下到水库游泳，渴了钻进山林找泉水喝，偶尔也会偷偷溜进桑园的工棚，偷喝工人的茶，那是将茶叶泡在开水瓶里倒出来是黄汤的茶，喝下去不胀腹，有点涩，口感还算香，比山里的泉水止渴多了。既然桑园都进来了，顺手牵羊的摘些桑葚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偷，一个刺眼的字。我总是惭愧于充当这个角色，甚至于打这个字。但那时候的桑园，那时候的桑葚，只能用偷的。曾经桑园里的蚕茧被人盗去好几次，损失不小却查无下落。后来又有人用蛇皮袋装桑叶拎回家，私下里养一摊子蚕，然后靠桑园里桑叶的救济让蚕变成茧，卖钱。有趣的是，如今有经济头脑的人，若是搁在那个时段，便是贼。我们连贼的观念都没有，只是解解口谗而已，却也以损害共有经济为名，被拒绝在莫大的桑园之外。
偷桑葚的办法很多。有堂而皇之说进去找某个工人的其实所有的工人都是村子里的农民；有从水路潜游到岸上，摘好的桑葚用脱下来的上衣包好，在游回南山，神不知鬼不觉，即使有一两次被人发现，扑通一声像青蛙一样一头扎进水中，也绝不会人赃并获。直到桑园主意识到其中潜藏的危险，于是和我们谈判，结果替桑园采一筐桑叶就可以摘一回桑葚，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我们可以饱食终日而不再偷偷摸摸。
桑园因我们的参与而越发活跃起来，唱山歌的，采桑叶的，摘桑葚的，场景壮观，极容易让人联想到南泥湾的军民合作。我更庆幸，大集体式生产留给我的最后一幕居然是美好的。
再回头说说我们小朋友自己的快乐吧。自由的摘了桑葚，吃了桑葚，个个口唇紫嘟嘟的，笑得前俯后仰，只有双唇看起来像中毒，事实上可能我们也的确是中了某一种童年之毒，让我如今回忆起来变的不再沉静而迟钝。
父母分工给我们，小妹领到的总是打猪草的任务。小妹其实是想放牛摘桑葚的，可是她竟然装出一幅不屑一顾的样子，扯开嗓子就唱起了“打猪草”黄梅戏，左手蓝筐在摆，右手镰刀在摇，妈的，那家伙可是相当的--有模有样，让我看傻了眼。可等我们都回到家，她会蹑手蹑脚的跟在身后，低声地问，给我带桑苞没有？我马上趾高气扬起来，所有勇敢，坚强傲慢等雄性词汇都汇聚在脸上，你出门的时候不是大摇大摆么？还显摆一次？于是小妹委屈得说不出话来。
我终于没有忘记给她带上一大包桑苞。
后来长大了，走的路多起来，看的景多起来，发现太湖到处都是桑树，安庆到处到是桑树，但我见过的，好像只有太湖叫南园的地方才配得起叫桑园。多是孤零零的一棵或几棵桑树，树上挂满桑葚，但毕竟甜蜜的东西太少，蚂蚁早已聚满枝头，让人再不会有儿时的口味。口胃没有了，童年的快乐远去了，我结婚生了一个比小妹更逗人甜心的小屁孩。有了这个孩子，虽然城里没有桑葚可摘了，可我的快乐比童年没少一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