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靖宇读小学一年级。小学生,再不能像幼儿园时的懒散随意,得每天完成老师布置的书面作业以及阅读作业,这让靖宇很不适应,他显得异常烦躁。靖宇喜欢动口懒得动手。
蓝田每天要在靖宇的作业本上签字,面对压力,靖宇反抗,不愿意做作业,腮帮子鼓着跟蓝田抗议:“我不想上学,我不想做作业,好烦。”蓝田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听,对抗情绪非常严重,偏偏那阵子业成出差去了上海,她连个救援的人都找不到,真是烦透了。
每天晚上,蓝田坐在靖宇身边逼着他完成作业,早晨,把他从床上拖起来,硬架上自行车送到学校,不仅仅是身体累,简直是心力交瘁。
蓝田想是不是他们做父母的早期启蒙教育没有做好,靖宇上幼儿园时,业成主张让他玩,随他玩,玩够了,玩透了,以后学习时玩瘾不会太大,容易上路。可是,现在看来,这个观点分明是错误的。
周六晚上,业成总算出差回来了,蓝田一肚子无名之火熊熊燃烧起来:“幼儿园时,你说让靖宇玩个够,这下可好,玩上瘾了,厌学情绪严重得一塌糊涂,我不管了,你管吧。”
“别吵,靖宇睡着了,别把他吵醒了,明天我来跟他谈。”
第二天一早,蓝田去菜场买菜,业成叫靖宇起床,“好儿子,起床,太阳晒到屁股了。”业成边说边在儿子的屁股上拍了一巴。
靖宇睡得还是很沉,业成拧了拧他的鼻子,把嘴巴湊在他的耳边说:“大灰狼来了,要吃胖胖的小羊羔啦!”这是业成叫儿子起床的惯常话语。
靖宇睁开眼睛,猛地一跃而起,惊喜地抱住业成:“大灰狼爸爸,您回来啦!”
父子俩吃早饭时,业成说:“儿子,赶快吃,吃好饭,我带你出去玩。”
“真的?妈妈呢?”
“妈妈买菜去了。我们不带她,就我们俩去玩,好吗?”
“好啊好啊!”
父子俩来到赭山公园,每年一度的菊展隆重热烈地点缀着公园的每一个角落,花形各异,色彩斑斓,业成惊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同是菊花,却盛开出千姿万态,百般色彩。多么的奇妙啊!
“爸爸,我要去坐摩天轮,还要坐空中升降机。”靖宇兴高采烈地说。到底是个男孩子,对于花啊朵的,没有丝毫兴趣。
“好啊,没问题,只要你做个听话的好孩子,你的愿望,爸爸全部满足。”
靖宇玩够了自己选择的两个项目后,开心和满足全盘挂在脸上。小孩子的欲望,浅薄而单纯。
父子俩出了公园大门,业成骑上自行车带着靖宇进了旁边的一所大学校园,业成停好自行车,牵着靖宇胖乎乎的小手在校园里走,球场上,学生们正在生龙活虎地打篮球。
“儿子,这个校园大,还是你们校园大?这个校园漂亮,还是你们校园漂亮?”
“这个大,这个漂亮。”
“对呀,因为你们是小学,这里是大学。小学生如果不好好学习,是永远进不了大学的。”
“可是,学习一点都不好玩,我最最讨厌写字了。”
“我刚上小学的时候,也像你一样,讨厌写字,但是,有一点,你比爸爸小时候强,你虽然讨厌写字,但写出来的字比爸爸小时候的漂亮。”
“真的吗?”靖宇仰起小脸半信半疑地看着爸爸。
“真的,我们的靖宇是个最最聪明的孩子,凡事,只要做了,一定能够做得很漂亮。爸爸刚上小学的时候,连阿拉伯数字2、3都不会写,它们在爸爸的笔下不是站着的,而是躺着的。我天天到了上学时间,就赖在家里不愿意出门,奶奶没有办法,每天拿着一根竹枝,抽着我的屁股攆着我去,不伤筋骨的痛,整整一个月呢。”
“后来呢?”靖宇好奇地问。
“后来,我觉得自己实在斗不过奶奶,屈服啦,投降啦。再后来,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棒,要不然,爸爸怎么能够读大学呢?”
“要不然,爸爸怎么能够当领导呢?”靖宇模仿着业成的样子说。
“哈哈,你这个调皮的小东西。儿子,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
“什么意思,爸爸?”
“意思就是说,小时候不好好学习,长大了、老了时,悲伤已经来不及了,没有用了。你爸爸、妈妈小时候都好好学习,所以,现在拥有一份好工作,你小姨小时候比爸爸妈妈更加努力地学习,所以能够在杭州的大学里工作。”
“杭州和芜湖,哪个地方漂亮?”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当然是杭州更漂亮!”
“那你们为什么不带我去玩?”
“你三岁时,带你去过的,游了西湖、花港观鱼、柳浪闻莺,当时,在柳浪闻莺有人表演口技,一会儿像乐队演奏,一会儿像开火车,一会儿像蛙鸣鸟叫,你高兴得手舞足蹈,但你全忘光了。你好好学习,明年的暑假把你放在小姨家里,你和小柔妹妹一起玩。”
“真的?不许骗人,我们拉个勾。”靖宇说着,朝业成伸出右手小指,父子俩的小指勾在了一起。
回家的路上,靖宇比平时乖巧了很多,从自行车库走回家的那一小截路,平常走路极不老实、蹦跳不停的他,安安静静地将小手放在业成的大手里,弄得业成有些忐忑不安,他把手搭在儿子的额上摸了摸,又在自己的额头上摸了摸,儿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让业成禁不住对着天空笑了一笑。
蓝田在厨房里忙乎时,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手上抓着一把正在摘着的芹菜,奇怪地打量着靖宇:“咦,平常回家,在楼下就吼起来了,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靖宇乖巧地叫了一声:“妈。”便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蓝田用右手背在靖宇的额头上试一下,又在自己的额头上试一下:“没发烧啊,好好的,怎么无精打采的,玩累了?”
业成说:“我也觉得奇怪,回来的路上一直不说话。”
“你带他去哪儿了?中了什么邪了?”平时靖宇调皮得让人讨厌,今天一下子安静下来,蓝田的心里又感到特别的不踏实。蓝田转身去厨房倒了一杯凉白开:“来,靖宇,喝杯水。”
靖宇接过水杯安安静静地一口气喝下去。
业成拧开电视机,电视台正在播放《猫和老鼠》,靖宇看着看着,终于恢复了常态,不时地笑得前仰后合,又蹦又跳起来。
“磨剪子来——戕菜刀!”楼下传来熟悉的吆喝声。
“业成,你赶紧把这两把菜刀、剪刀拿下去磨磨,再不磨,没法用了。”
业成从蓝田手里一一接过来,迅速下楼。
第二天早晨,蓝田推着搡着喊着叫着,靖宇总算清醒过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起床了。然后对着蓝田一笑:“妈妈,今天,您送我去上学,好不好?”
“为什么,今天爸爸在家,为什么不让他送?”
“不为什么,就是要您送。”
“好好好,我送我送,你赶快刷牙洗脸吃早饭!”
路上,靖宇坐在蓝田的自行车后座上说:“妈妈,爸爸昨天说,他小时候特别讨厌上学,奶奶每天用小竹枝抽着他去上学,可疼了。我如果不听话,您会不会天天打着我上学?”
“小东西,你昨天跟爸爸回家后,一声不吭的,就在思考这个问题呀?”
靖宇不作声。
“可怜天下父母心!如果奶奶不天天拿竹枝抽着爸爸上学,那爸爸就不是如今的爸爸了,他会跟你小叔一样,在农村种地,爸爸就不可能认识妈妈,也就不可能有你。所以,为了你美好的未来,如果你不听话,我也会打你。妈妈打你,是因为爱你。”
靖宇还是一声不吭,到了学校门口,他一骨碌地滑下车,看着蓝田笑了一下:“妈妈再见!”
“上课认真听讲!”蓝田看着儿子穿过操场朝教室走去,这才跨上自行车去上班。
上午,蓝田带着两个刚分来的护士,为一个贲门癌胃大部切除的病人做褥疮护理,这是一位70岁的大爷,体形很瘦,容易并发褥疮。蓝田帮病人露出背部,先以热水进行擦洗,再以掌心蘸少许红花酒精按摩骨突出部位,手掌以顺时针均匀地打圈,力量适度地刺激肌肉组织。她一边按摩,一边跟实习护士讲解,然后,让她们仿照着做。
两个实习护士做褥疮护理时,蓝田交代病人家属:“一定要加强营养,多吃高蛋白、高维生素饮食,你们家属要帮着他在床上多做肢体活动。”
老太太在旁边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我们家老头子的病,多亏了你们医生护士。”
“不客气,这都是我们的分内工作,是我们应该做的。”蓝田真诚地说。
上午的治疗、护理结束后,蓝田与护士们一起在护办室里搓棉签,科里的电话响了起来,从传染科才调来的、做主班的护士晋圆圆接了后,放下电话,说:“蓝田,电话。”
蓝田接过听筒:“你好!”
那边回道:“你好,蓝田,我是关安升,有空吗?请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蓝田放下电话,心里打起了鼓:什么事啊,你一个堂堂常务副院长,怎么亲自给我打电话?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情愿归不情愿,这领导的吩咐,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
见到蓝田,关安升热情地招呼她坐下:“找你来,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跟你聊聊天。”
听了这话,蓝田的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越发地忐忑不安起来。
关安升见蓝田别别扭扭的样子,心下也大概能够揣摩到蓝田的心思,哈哈一笑说:“科室里工作忙不忙?大家之间相处愉快吗?”
“还好,普外科不算医院最忙的,但工作量也不小,我们在叶护士长的带领下,分工不分家,大家之间相处得非常愉快,所以,再忙,也是开心的。我觉得,一个好的工作环境比什么都重要。”
“你这话说得很好,叶护士长的口碑的确是没得说,她就要退休了,接她班的人,院部和护理部正在讨论,有人推荐你,我也觉得很合适。”关安升态度温和地说。
“不,不,不”,蓝田一连说了三个“不”字:“我哪儿行啊,请关院长还是另外物色人选,真的。”蓝田因为情绪激动,血直往头上涌,白净的脸蛋,一下红得像关公。
“有什么不行的!去年推荐一批副护士长,是我的主意,点你名的也是我,之所以一直没有跟你提及此事,一来怕你有思想负担,二来怕你误解我,我关安升的为人处事作风你可能并不了解,我是个极重感情,极讲义气的人,我对你的印象一直非常好,当然,这与你人缘好、口碑好不无关系,我欣赏你的人品、敬业精神和才情,还有,我对你爱人梁业成的印象也非常好,虽然接触很少,但我与他的性格中有很多相似之处,那就是豪爽、干脆。”关安升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的话,语气迅捷而急迫,坦诚到几乎有将一颗心掏出来给蓝田看的架势。
“我一个无名小卒,能够得到关院长如此厚爱,非常感谢!只是,我的确做不了护士长,业成经常出差,我爸妈在杭州带我妹妹的孩子,我儿子又皮得很,家里家外地应付,我哪儿行啊!”
“你家里有事忙不开的时候,不是还有副护士长嘛!这事就这样定了。”关安升态度坚决地说。
蓝田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好。
“我真羡慕你爱人,他是个有福气的男人!别看我在医院里一副风光无限的样子,其实我的情感生活很苦,我老婆没有多少文化,还成天疑神疑鬼的,一不秀外,二不慧中,三不贤惠。好啦,不说了,我只是觉得你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今天跟你说得有点多了。你可能在心里嘀咕,一个男人,把自己的老婆说得很不堪,他自己也强不到哪儿去,对吧?”关安升苦笑了一下。
被关安升戳穿心思的蓝田脸更红了,这个关安升还真有东西,说话总能切中人的七寸。
我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对于我欣赏的人,我会毫无所求地帮助,反之,对于我讨厌的人,我会不顾一切地关安升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说道:“不要担心我对你有什么企图,我欣赏你,别无他意。祝你和梁业成幸福!好了,我有事了。关于护士长的事,我希望你慎重考虑,不要坚决拒绝。”关安升对蓝田温和一笑。
这时候的关安升,在蓝田心目中的形象似乎好了一些,不再那么惹人憎恶了。
晚上忙完家务后,蓝田将此事对业成说了一遍,只说关安升对业成的印象如何地好,而省略了他对于自己的评价。
“关安升这个人,我对他的印象不错,在去年关于双方医院合作的宴请后,我还和他一起吃过一回饭,他说他对你的印象非常好,说我有福气。”业成说时,眼睛里射过来一丝暧昧的光波。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蓝田似笑非笑。
“关安升有一点跟我很相似,乐于帮助自己看着顺眼的人,帮了通常不会去跟当事人表白,他是个够义气、够朋友、够哥们的男人。如今的社会,很多人的权力都是用来交换的,甚至是物超所值的交换。”业成有些轻蔑地说。
“这也正常,市场经济社会,价值观应该与时代接轨。”
“但是,不管在什么职位,做人是根本。我曾经看过一个小故事,说是一个老鼠在佛上随意拉屎,而人们进了庙宇却都虔诚地拜谒。时间长了,这个老鼠便神志无知、目空一切起来。一天,一只猫抓到老鼠要吃它,老鼠说,人们都对我非常地尊重,你敢吃我?猫说,我为什么不敢吃你,人们拜谒的不是你,尊重的也不是你,而是你所占的位置,他们所拜谒所尊重的是佛。”
“小故事里蕴藏着大道理,小故事里折射着大社会、大人生。”蓝田说。
“人是物质的,也是社会的,要在社会上混得开,应懂得善待他人、理智处事,还离不了义气,离不开朋友。”
“你觉得真正的朋友应该是什么样子?”
真正的朋友,不一定锦上添花,但一定会雪中送炭。“我曾经看过一段话,至今记忆犹新。这段话是这样说的:真正的朋友,是帮了你小忙不用说谢、帮了你大忙你又可以大恩不言谢的那个人,是被你帮了小忙谢你时你会觉得见外、被你帮了大忙你会倍感欣慰的那个人。不是朋友的朋友,是见面时与你搂肩拍背亲热得一塌糊涂、电话里总信誓旦旦地告诉你‘我们什么关系’弄得你一身鸡皮的那个人,是你倒霉时暗自幸灾乐祸甚至落井下石表面上却哭丧着脸表示无比同情、你走运时内心强烈嫉妒甚至设法使坏表面上却无限真诚地祝贺你的那个人。如果交了不值得交的朋友,可以放弃,无味如鸡肋的所谓的友情,无胜于有,那至少不会浪费你的时间和精力。”
“这一大套话,说得可真够绕的,不过,说得真好。”
“史上感人至深的友情很多,像钟子期和俞伯牙的高山流水,管仲和鲍叔的贫贱之交,李白和杜甫的诗歌雅奏……其中,魏晋奇才的稽康和‘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也就是山巨源,他们的友情,带给常人难以揣摩的神秘和超越时空的感动。”
“是吗?说来听听。”蓝田兴致勃勃地说。
“当时,做尚书吏部郎的山涛,做着做着不想做了,要辞去,朝廷要他推荐一个合格的人继任,他真心诚意地推荐了嵇康。嵇康知道此事后,认为山涛根本不了解自己,立即写了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给山涛。后来,嵇康因在一封私信里为一个蒙冤的朋友说了两句话而获罪,他临终前,对自己十岁的儿子嵇绍说:‘巨源在,汝不孤矣。’嵇康的儿子嵇绍长大后,山涛出面推荐他入仕做官。”
“这样的友情,常人难以理解,够伟大的。”
“是啊,他们的友情如大树的根须,在人们肉眼看不见的大地深处,紧密的缠绕在一起。他们的友情,有着太平洋的广度、珠穆朗玛峰的高度。”
“嗯,真是这样!”蓝田若有所思。
业成顿了一下,说:“我可能要转正了。”
“你这官,好像升得挺快挺容易。”
“容易?你不知道我做了多少实事,我各大港口地跑,你以为是跑得玩的?我可是拿出了一份很有分量的调研报告,阐述了公司货运行业亟待改善提高的方方面面。自从我当商务处副处长后,货运量比以前明显上升,这都离不开我的功劳。席书记和周经理,你当他们凡人啊,我梁业成没两把刷子,他们会如此地器重我?”业成的语气里,掩饰不住的沾沾自喜。
“臭美吧你!这护士长,我真的不想当,你成天忙得二一添作五的,我再当个护士长,这个家还要不要了?”蓝田面有难色地说。
“当吧,不要不识抬举,护士长再忙,也不就是一个星期上六天班,难道还让你天天加班加点不成?”业成不容商量的口气。
“好了,跟你说像没说似的,我去检查靖宇的作业了。”蓝田一阵风似地去了靖宇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