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是一个需要巨人并且产生巨人的时代,这不仅集中体现为政坛的风云变幻,而且还深刻反映在知识界的薪火相传与代际递嬗中。在民国知识界,章门弟子的崛起尤为引人注目,以至于后来有学者回忆:“民国初年北京的文史学界的泰斗都出于太炎先生之门”,陶希圣:《北京大学预科》,陈平原、夏晓虹编:《北大旧事》,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90页。“许多老师开口便说‘吾师太炎’。……国文系教授仿佛不师承太炎则无发言权,不准登大学讲坛”,臧恺之:《吴检斋先生轶事》,《吴承仕同志诞生百周年纪念文集》,第104页。他们在当时学界势力之大由此可见一斑。唯其如此,章门弟子犹如一个风向标,其兴衰流变往往直接关系到当时思想文化界的主流走向和风气转移。而这种地位与格局的形成,自然应从章门弟子的风云际会说起。
章太炎的历次讲学
作为一个极具个性的大学者,章太炎常有惊世骇俗之论。如对清末众人鼓吹的官学教育,他便屡次加以抨击。在他看来,“中国种种学术,操之官府则益衰,传自草野则益盛”,章太炎:《与梁启超》,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4页。“自下倡之则益善,自上建之则日衰”,章太炎:《与王鹤鸣》,《章太炎书信集》,第165页。“看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在官所教的,总是不好;民间自己所教的,却总是好。……所以说学校不过是教育的一部,求学校的进步,必定靠着学校以外的东西”。章太炎:《留学的目的和方法》,马勇编:《章太炎讲演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4页。总之,他从“学在民间”的私学立场出发,竭力反对“预设科条,以为裁制”但焘:《学校大法论》,《华国》第2期第3册,1925年1月。的官学,主张“扶微业辅绝学之道,诚莫如学会便”,章太炎:《国学会会刊宣言》,《章太炎全集》第5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58页。
“故于私人聚徒讲学之风,唱导甚力”。李植:《余杭章先生事略》,陈平原、杜玲玲编:《追忆章太炎》,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版,第10页。
在实践中,章太炎也正是这么做的。他曾拒绝包括清华国学研究院在内的多所著名大学的正式聘请。而乐于以自由之身,借助各地学校或自己创办学会,随意讲学。今以时间为序,列表如下关于章太炎历次讲学的情况,卞孝萱先生在《章太炎各次国学演讲之比较研究》一文中(载《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8年第6期),曾编制一表予以简介,其中有所疏漏,故本书在其基础上稍加增补。:
时间地点基本情况
1901.8—1902.1苏州1901年8月,为避唐才常案牵连,由友人吴君遂介绍,赴苏州东吴大学任中文教员,“时以种族大义训迪诸生,收效甚巨”,冯自由:《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转引自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第122页。终因“言论恣肆”章太炎:《自定年谱》,《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第127页。而再次引起清廷注意,旋即东渡日本以避祸。
1903.3—1903.6上海任爱国学社三、四年级国文教员,后因《苏报》案被捕而中辍。
1908.4—1911.10东京1906年9月,缘东京留学生之请,成立国学讲习会,在编辑《民报》之余讲授国学,拟宣讲“中国语言文字制作之原”、“典章制度所以设施之旨趣”、“古来人物事迹之可为法式者”,《国学讲习会序》,《民报》第7号,1906年9月。“科目分预科、本科。预科讲文法、作文、历史;本科讲文史学、制度学、宋明理学、内典学,地点设神田地方的大成中学内”,宋教仁:《我之历史》,陈旭麓编:《宋教仁集》下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54页。且出版有《国学讲习会略说》,但此时讲学似未形成定例。1908年4月,国学讲习会始正式开讲,“听讲的人以浙人、川人为多,浙人中有沈士远、兼士兄弟,马裕藻、马叔平、朱希祖、钱玄同、龚味生等”。任鸿隽:《记章太炎先生》,《追忆章太炎》,第267页。1908年秋,《民报》社被封后,章氏更专意“教授诸游学者以国学”。黄侃:《太炎先生行事记》,《追忆章太炎》,第21页。同时,应龚未生之介绍,章太炎于7月11日起,在《民报》社寓所特开一班,大多在星期日讲学,听讲者有龚未生、钱玄同、朱希祖、朱宗莱、周树人、周作人、许寿裳、钱家治等八人(其中前四人是从大成中学过来的),先后讲《说文》、《尔雅》、《庄子》、《楚辞》、《广雅疏证》等。《朱希祖日记》,转引自《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第292—294页,并可参阅许寿裳:《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亡友鲁迅印象记》、《章炳麟》,朱希祖:《本师章太炎先生口授少年事迹笔记》,见《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第290—291页。章氏此次东京讲学,直至1911年10月回国才中止。
1913.12.9—1914.1北京1913年12月9日,章太炎在北京化石桥共和党本部开国学会讲学,“讲授科目为经学、史学、玄学、子学”,吴宗慈:《癸丙之间太炎言行轶录》,引自《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第456页。“讲学次序,星期一至三讲文学科的小学,星期四讲文科的文学,星期五讲史科,星期六讲玄科”,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我与古史辨》,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6页。“到会者颇多,共和党楼上之会场为之座满,盖不下百余人”,黄远庸:《记太炎》,《追忆章太炎》,第299页。但不满一个月即因章氏被袁世凯幽禁而中断。
时间地点基本情况
1917冬云南应唐继尧之请,为其将领讲王阳明学说。
1918.3重庆为当地士人讲四川历史文化及川人应取之治学门径。
1918.12上海应太虚法师之请,在觉社讲佛理。
1920.11长沙在湖南第一师范演讲《研究中国文学的途径》、《论求学》。
1922.4.1—6.17上海应江苏省教育会之请,在沪讲授“国学”,先后共十讲。讲演内容由曹聚仁整理为《国学概论》一书出版,另有张冥飞整理《章太炎先生国学讲演集》。
1924.7南京在教育改进社演讲《劝治史学并论史学利弊》。
1929上海在复旦大学演讲《说我》,发扬阳明学说。
1932.3—1932.4北平1932年3月24日,在燕京大学讲《论今日切要之学》;3月28日,在中国学院讲《治国学之根本知识》;3月31日,在北平师范大学讲《清代学术之统系》;4月12日,在平民大学讲《今学者之弊》;4月18、20、22日,在北京大学讲《广论语骈枝》。
1932.9—1932.10苏州1932年9月,应金天翮、陈衍、李根源等之邀,赴苏州讲学约一月,先后讲《读史与文化复兴之关系》、《“经义”与“治事”》、《〈儒行〉要旨》、《〈大学〉大义》、《〈孝经〉、〈大学〉、〈儒行〉、〈丧服〉余论》、《文章流别》、《尚书大义》、《诗经大义》,并于次年1月参与创立苏州国学会。
1933.3—1933.10无锡1933年3月14日,在无锡国学专门学校讲演《国学之统宗》;3月15日,又在江苏省立无锡师范学校讲《历史之重要》、《春秋三传之起源及其得失》;5月,再至无锡国学专门学校作关于经学、史学、春秋的演讲;10月,又在该校讲《适宜今日之理学》。
1934冬—1936.6苏州1934年冬,以“与国学会旨趣不合”,在苏州发起章氏国学讲习会,发起人为朱希祖、钱玄同、黄侃、汪东、吴承仕、马裕藻等,“以研究固有文化、造就国学人才为宗旨”。《章氏国学讲习会简章》,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下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960页。当时因新学舍尚未建成,故先于1935年4月创时间地点基本情况1934冬—1936.6苏州办星期讲演会,“每星期讲演一次,课诵经文一次”,章太炎:《与钱玄同》(1935年5月22日),《章太炎书信集》,第156页。该函原系于1936年,有误。章氏在该函开篇言及“廿一日接到手书并拙著十六部”,此乃指钱玄同为其编印《章氏丛书续编》事;查《续编》于1935年5月印就后,钱玄同随即寄呈十六部予章氏(见章太炎5月23日致吴承仕函,《章太炎书信集》,第372页),故该函应撰于本年。另,此函还提及国学讲习会“当于秋后举行”,此亦为该函应系于1935年之佐证。刊有《章氏星期讲演会记录》(王謇、吴契宁、王乘六记录整理)。1935年9月16日,章氏国学讲习会正式开讲,“讲演课程有《诸子略说》、《文学略说》、《小学略说》、《经学略说》、《史学略说》等若干种”,汤国梨口述、胡觉民整理:《太炎先生轶事简述》,《追忆章太炎》,第109页。出版有《章氏国学讲习会演讲记录》(诸祖耿、王乘六记录整理)。
从上表可看出,章太炎一生中自己创办学会、系统讲授国学的活动主要有三次,分别为早年东京国学讲习会、民初北京国学会、晚年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其余则往往是应各地之邀而客串讲学,故时间短暂、难得系统,甚至仅“观察风土言之”,章太炎:《自定年谱》,《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第582页。“意不在学也”。章太炎:《自定年谱》,《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第152页。更关键的是,这些讲学多属公众演讲性质,少有师生交流,因此就影响而论,自然远不及章氏自己创办学会的三次讲学。而在这三次讲学中,尤以前后两次持续时间最长,皆达数年之久(北京国学会则不满一月),而且在这两次讲学过程中,章太炎基本上心无旁骛、“专务历学”。章太炎:《与钟正楙》,《章太炎书信集》,第250页。唯其如此,作为一个以学术文化为特色的群体,章门弟子也大多产生于这两次讲学中。
关于“章门弟子录”
由于章太炎在学界与政界均拥有崇高的声望,且曾多次登台讲学,故其门下弟子当不在少数,朱希祖即曾说“章师弟子甚多,几累百盈千”,《朱希祖日记》,1938年7月28日条,转引自朱元曙:《朱希祖与钱玄同》,《万象》2006年4月号。章太炎晚年也在《通告及门弟子》中声称“余讲学以来几四十年,及门著籍,未易偻指”。章太炎:《通告及门弟子》,《章太炎书信集》,第946页。那么,章门弟子究竟有多少?具体包括哪些人?是否有明确的衡量标准?这正是本节以下将要讨论的问题。
长期以来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即章门弟子系以是否向章太炎磕头拜师为准,其实这只不过是误传。周作人便澄清说:“章太炎先生的弟子很多,虽然传闻其间有门人、弟子、学生三种区别,但照他老先生的性格看来,恐怕未必是事实。大概有些正式磕过头的,或者以此自豪,而同门中以时代先后,分出东京、北京、苏州几个段落来的也未始没有,不过实际上并无此等阶级,曾见苏州印行的同门录,收录得很广”。周作人:《章太炎的弟子》,陈子善编:《知堂集外文·〈亦报〉随笔》,岳麓书社1988年版,第91页。
周作人上述这番话,一方面澄清了流传至今的坊间传闻,另一方面也提供了一条重要的线索——章太炎晚年曾印行过《同门录》。
关于周作人提到的这份《同门录》(或称《弟子录》),据笔者所见,大致还有以下几处相关记载,兹以时间为序,摘录如下。
(一)1933年3月20日,章太炎在致钱玄同函中写道:
《弟子录》去岁已刻一纸,今春又增入数人,大抵以东京学会为首,次即陆续增入,至近岁而止。其间有学而不终与绝无成就者,今既不能尽记姓名,不妨阙略。所录约计五十人左右,然亦恐有脱失也。章太炎:《与钱玄同》,《章太炎书信集》,第153页。
(二)1933年7月4日,钱玄同致信周作人说:
此外该老板(指吴承仕——引者按)在老夫子那边携归一张“点鬼簿”,大名赫然在焉,但并无鲁迅、许寿裳、钱均甫、朱蓬仙诸人,且并无其大姑爷(指龚未生——引者按),甚至无国学讲习会之发祥人,董修武、董鸿诗,则无任叔永与黄子通,更无足怪矣。该老板面询老夫子,去取是否有义?答云,绝无,但凭记忆所及耳。然则此《春秋》者,断烂朝报而已,无微言大义也。钱玄同:《致周作人》,《钱玄同文集》第6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0页。
(三)1935年5月22日,章太炎又致函钱玄同曰:
弟子录颇有夺漏,当令补录。章太炎:《与钱玄同》,《章太炎书信集》,第156页。该函原系1936年,有误。因为章氏此函主要是为《章氏丛书续编》勘误事,故应系于1935年5月《续编》出版后不久,下函亦同。
(四)1935年5月27日,章太炎在致钱玄同、吴承仕函中又提及:
玄同前此来书,谓同门名氏多有未备,如蓬仙等,仆但记其字,已忘其名,其他似此者,多望补为录示,以凭将来之添印也。章太炎:《与钱玄同、吴承仕》,《章太炎书信集》,第157页。该函原系于1936年,亦误。
(五)1936年4月20日,钱玄同致信章太炎建议:
窃思三十年来,著弟子籍者甚多,但师讲学多次,异时异地,其同时受业者,已多散处四方,音书辽绝。至于时地不同者,彼此互睹姓名而不知为同门者盖甚夥。鄙意似宜先在南北大报上登一通告,属各人开列姓名、字、年岁、籍贯,何年在何处受业,现在通讯处,及现在在何处任事各端,并定一表格,使之照填,集成目后,刊《章氏弟子录》一册。如此不但便于通讯,且可使先后受业诸人互悉某某为同门,不知尊意以为然否?钱玄同:《致章太炎》,《制言》第16期,1936年5月1日。
(六)1936年10月9日,鲁迅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一文中写道:
先生遂身衣学术的华衮,粹然成为儒宗,执贽愿为弟子者綦众,至于仓皇制《同门录》成册。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47页。本书所引《鲁迅全集》各卷均为该版本,不再逐一注明。
(七)20世纪90年代,曾就读于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的钱鼎澄回忆:
办公室亦不编印《同学录》。钱鼎澄:《追记章太炎师主办“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追忆章太炎》,第475页。
(八)1996年8月,曾就读于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的姚奠中回顾说:
当年章师母曾拟辑同门录,以难,未能实现。姚奠中:《山西的几个章门弟子》,《文史月刊》1997年第4期。
将上述零星记载连缀起来,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几点信息:
第一,“章门弟子录”最初刊刻于1932年,次年初又做过若干修订,因为章太炎1933年曾言:“《弟子录》去岁已刻一纸,今春又增入数人”。此后,钱玄同因其“多有未备”而多次建议补录,并最终提议发一通告,重新登记刊刻,但终“以难,未能实现”,包括新参加国学讲习会的弟子,“亦不编印《同学录》”。
第二,章太炎晚年编印《弟子录》颇为随意,“但凭记忆所及耳。……无微言大义也”,故“颇有夺漏”,其中不仅没有鲁迅、许寿裳、钱均甫、朱蓬仙等民报社听讲诸人,而且连章氏长婿龚未生也未收入。由此可见,这份《弟子录》并不足以作为是否章门弟子的衡量标准。
第三,《弟子录》虽不完备,但既然是章太炎亲自编印并且做过修订,其中收录之人当是章氏印象较深且颇为认可的弟子,“约计五十人左右”,这些人无疑是当之无愧的章门弟子。但遗憾的是,无论是1932年初刻本还是1933年修订本,迄今均未见公布。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笔者在新近影印出版的《钱玄同日记》中,又找到了两条关于“章门弟子录”的重要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