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雕酒的制作工艺是这样的：酒在冬天造成之后，正好赶上池塘里面水退去，于是就掘开池塘底的泥土，把用雕花的坛子装好的新酿深深地埋藏下去，这样过了一春又一春，池水涨满了水塘一池又一池。直到多年以后，酒里的曲酵发挥到正好，坛子被挖出来，打开，空气里面便弥散满了粮食和泥土的清新的香气。埋藏的时间很长，足够一个姑娘从呱呱坠地，长成到亭亭玉立、谈婚论嫁，所以花雕又被叫做“嫁女酒”。而最好的花雕酒，会在倒入碗中的瞬息将浮花迸去。
或者，在中国的历史的水土里面，绍兴就是一坛被如此窖藏得很好的花雕，而今我们所尝到的甘洌，正是来自于历史上年复一年的埋藏和蕴养。从有勾践卧薪尝胆、矢志吞吴的越，到王右军悬腕挥毫、意气淋漓的东晋，又继之到岳飞独木难支、半壁江山拱手让人的南宋，转而是秋瑾长虹贯日、苍鹰击殿的清末，再到鲁迅先生为之“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地付出的如磐风雨岁月，如此一气呵成的沧桑纪年，最终尘埃落定地成就了一碗佳酿，名字叫做绍兴。
南靠耸峻的郁郁青山，北有柔媚的星星湖泊和钱塘海河，绍兴从来都是一个温和中见刚烈的城镇。这是一座不曾被荒废的城池，在这里虽然大大小小的战事不断，却没有过灭城的历史。每一次朝代跌宕过后，城墙被收拾一新，旧的工事被加固，新的统治者在这里安营、设府，所以绍兴又像一个立南面北的人臣之城。就这样，过往的痕迹被绍兴小心翼翼地收藏，以至行走在绍兴今日的街头，1 700年的历史便在抬目举迈间倾入眼帘。
绍兴是一个祥瑞又多少粗媚的名字，是宋高宗皇帝钦封——一个晦气而无能的皇帝。在此之前而越之后，这里被叫做会稽或者山阴。会稽是绍兴中心一座山峰，不大不小，可以刚刚好为这座城市立碑书传。
会稽山的史名似乎起于禹王，这位共和时期最后的王，一生的大事都发生在这里。娶亲，封禅，计功，归葬，他的足迹留给绍兴太多可以向其他城市夸耀的理由。南镇祭禹的传统始自夏朝，由来已久。秦始皇也曾亲自祭禹，后来祭禹成了一项庄严的礼节，被分作不同层次的礼拜：天子祭、诸侯祀、官司遣祭、乡祭。在这种严格的礼祭制度下，百姓是不被允许私自祭禹的，以防佞越忤犯，以致有“民不拜禹，女不祭灶”的说法。即或是这样，黎民百姓还是可以以一种轻松嬉戏的精神游玩禹庙的，这就是大禹在活着的时候所倡导的“兴礼祀”，“高兴”的“兴”。每逢三月初五，禹王生日，“禹庙游人最盛，无论贫富贵贱，倾城俱出。全民皆乘画舫，丹垩鲜明，酒樽食具甚感，宾主列坐，前设歌舞。小民犹相矜尚，虽非富饶；亦终岁储蓄，以为下湖之行。春欲尽数日，游者一众，千秋观前一曲亭，亦竞游不减西园。”
会稽山脚下，仔细地保留着越国的宫城。“吴与越，仇雠敌战之国也”，在余光中的的诗句里面，转而成为一场“够美的战役”，而绍兴，就是那“小小战场”。在今日被百姓称做铁甲营或者西营的城区里面，当初埋伏着越王20年生息所蓄养的精锐甲士。在而今依旧潺潺流淌的投醪河，勾践曾在此以薄酒为四万名甘愿为他蹈死的武士饯行，酒入水流，人取一瓢饮。那一天，那一场战役以后，绍兴头一次以中原大族的名义对吴国进行了宣慰，和平第一次因为统一而在这里长久地安顿下来。
在会稽山的北面，提及兰亭，怎么能不让我们想起那场快活的“休禊事也”？魏晋是一个坐谈庄老、只管风流的形式化的年代，所以文人的逸事总流传得特别多。选一个“惠风和畅”的春日，对一围“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的山色，“引以为流觞曲水”，吟风弄月，是何等的快活洒脱！一本《兰亭集》，其上的诗作或许已经随着作者们的殁去和诗体风格的变迁不为人们所闻，而那帖“飘着浮云，矫若惊龙”、“笔刀遒润，独擅一家之美，天质自然，丰神益代”的序言，却成为中国毛笔书法艺术的滥觞之作。能有这样的一段美谈，绍兴着实很荣幸。
从大通学堂到古轩亭口，辗转到周家新台门和青藤书园，再到三味书屋向东百步之遥的沈园，绍兴一半以上的骄傲写在这一线上。秋瑾是豪气不输男儿的鉴湖女侠，这里留下她为一种新的生活和希望洒下的最后的热血，却是中国历史从清朝衰退向前迈出的最早一步，古轩亭口那似乎不够高大却总让人们泪下不禁的纪念碑是最好的证明。鲁迅和徐文长究竟孰更狂狷？或者这两个人都狂狷得可以，都不失为精神园地里的巨擘。有理想又有手段，既是志深气长的文人，又带着此地师爷所特有的那种精明和圆润，他们的讽刺既恼怒了某些利益集团，又给人群整体以知耻而后进的力量。而在沈园，爱情始终是一束哀婉的空气，低低地萦绕在花间枝头，仿佛在反复地喃念着，太迟了，太迟了，太迟了。这不是一段人心可以消遣得下的故事，以至于人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想起陆游，也不要想起唐琬，更不要想起以“红酥手，黄酒”起头，却以“错错错”结尾的句子。是的，最好不要在这里轻易地抛洒你的眼泪，最好不要。
而在鉴湖，就是李白“一夜飞渡镜湖月”的地方，我们应该怀念一个叫马臻的地方官员，绍兴因为他而繁华，而他却独不能因为绍兴的繁华避祸。
这就是绍兴，或者我们应该趁着春日无多在这里巡游，为我们的心数算它的英雄，为世界兄弟朗读我们的中国诗歌，人手一杯上好的花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