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折不扣执行毛局长命令;二、暴动时间定于农历三月初三,即公历四月十九日,故将这次行动命名为“三三暴动”;三、暴动地域范围为含简阳县在内的成都东山地区;四、暴动人员范围要广泛,具体分为国民党起义军官、潜伏特务、帮会组织、乡镇长、保甲长、乡绅、普通百姓,以及一直以打家劫舍为生毫无政治色彩的职业土匪,共八个层面;五、动员暴动参加人员要胆子大、脑子活、方法多、嘴巴快,要把宣传工作当杀手锏;六、动员安与共产党决裂,让他带着他那一镇七乡的四千多名自卫队员、十二挺轻重机枪和三千多支长短枪参加“三三暴动”;七、成立“大陆人民反共救国军第一纵队”,动员安任司令,任命马为第一副司令,鱼儿为第二副司令,雪儿为宣传部长兼报务员。
对于暴动人员及暴动队伍的组织工作,菜还作出了具体部署。马负责国民党起义军官层面,动员军官反水后,再让军官去起义部队中连人带枪拉出一支队伍来,军官目标数一百二十人,队伍目标数两千人。菜自己负责潜伏特务和职业土匪层面。
雪儿协助鱼儿负责帮会、乡镇长、保甲长、乡绅、普通百姓五个层面的联络、动员、组织和情报工作,要对各乡长提出要求,乡为大队,乡长任大队长,副乡长任大队副,让乡长去组织各保壮丁和枪支,每家必须抽一名壮丁参加,不从者杀。各乡的暴动业务,由菜指派训练班教官和优秀学员等潜伏特务,以“参谋”和“指导员”名义去现场指导。
听了菜的部署,经历了两次失败的鱼儿心有余悸地说,共产党也不是吃素的。
马用一口南腔北调的江湖口音反驳道,我们有人有枪,怕他个鸟!
直到本书故事结束,也没人知道马是哪里的人,他嘴中不是没有方言,而是有太多的方言--太多地方的语言。有一种说法是,他是四川涪陵人。
说到动员办法时,大家都认为,对于东山地区这块基本上尚未赤化的、信息又不灵的内陆西部处女地,最好的办法就是大肆宣传,把谣言、谎言说一千遍,让它们成为大家深信不疑的真理。随着雪儿笔尖的飞快运动,一条一条令他们拍手叫绝的宣传语出笼了。
第三次世界大战已经爆发,美军打到了东北,蒋委员长回到了南京,中央军马上开进重庆。成都周围八个县都反了!共产党要开红山啰!
玉皇大帝上金殿,解放军上西天!
共产党黑心肠,人人要出人头税,女人不嫁要出税!
共产党共产共妻,拆散家庭!
共产党不打人,光杀人,要开红山!
共产党搞“三光”,粮要搞光,钱要搞光,啥子都要搞光!
共产党一来就要粮,少了一颗脱不了爪爪!
升升米,斤半柴,蒋委员长要回来;三月紧,四月松,五月杀死毛××!
鱼儿把解放军大官都开膛剖肚了,解放军没啥了不起,大家不要害怕,干就干到底!
打倒共产党,三年不纳粮!
共产党,土八路,他们哪能管理城市,管理国家,瞎毬整!
共产共产,就是把我们私人的土地和资产,共到共产党那里去!
征粮整得凶,活捉毛××!
……
其实,雪儿最先记在笔记本上的是学院味十足的书面语,在被三个斗争经验无比丰富的男人哄笑后,才去灵池求得凤仪书院一位赋闲在家教师的指点,修改成了上述四川客家口语。
那时的成都平原是信谣言的。解放军兵临成都城下及入城后,一些别有用心者就趁机在周边乡村造谣,无中生有,煽动群众说:在盐市口亲眼看到八路军遇到男的就用铁丝穿手板,逮到女的就穿奶奶。还说:要老的配少的,少的配老的,要典产共妻;一个女的做三个解放军的婆娘!
这些谣言带来的后果是,从一九四九年秋天,到一九五零年春天,结婚的人特多。桃子熟了的,赶紧吃,桃子没熟的,将就吃。正是这个原因,一九五零年至一九五一年间,成都平原年轻女子的肚皮一点不平原,全都显山露水,凸隆起了瀚若星斗的山丘。突击结婚,仓促怀孕,使本来就很混乱的局势更加紧张,客观上有利于潜伏特务策动叛乱。
讨论中,菜、马、雪儿认为,安地位高、威望足、人枪多,他不加入,暴动成功不成功,悬,他一旦加入,暴动就百分之百成功。为此,三人觉得,此次行动,拿下安是关键。谁堪担纲此任呢?议到这里,菜、马望着鱼儿,鱼儿立即说,我可不行,安恨不得马上杀死我!雪儿接过话:你也恨不得马上杀死安吧!
菜马两个男人互相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后,暧昧地看着雪儿说,看来,拿下老色鬼安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非我们的大美女、川大高材生出马不可了。雪儿装蒙,问,你们说谁呀?菜说,除了你,谁堪此任?雪儿急了,一脸憋成紫红,辩道,不行不行,要我自陷狼窝,对安这个刚刚新婚的老家伙施美人计,打死我也不干!
雪儿边说边拿眼瞟鱼儿。鱼儿不语,只热笑,只冷笑。
菜宽宽仁仁对雪儿说,我的大美人,你就别耍女大学生脾气了,你可死不得呀,你死了,暴动不成功,我们都得死,去吧,拿下安,我给你记头功,毛局长给你记头功!
雪儿讥诮:我就是有心也无这个能力呀。
菜威严无比地说:你是党国军人,什么叫军人,军人就是服从命令!再说,我相信你,你有这个能力!更有,这个……条件。又温软地说,雪儿,家人还好吧?你在前线应该没时间探望,放心,本处座会关照的。话毕,菜慈祥和蔼地拍了拍雪儿的后背。
雪儿听见菜如此言语,便不再言语。从成都去甑子场给乌当报务员,菜也是这么言语的。
沮丧未衰、心不在焉的鱼儿,直到会议开到这个时候才来了情绪,仿佛看到了什么转机,竟也禁不住拿话给雪儿:去吧,没事的,我们等着你的好消息!鱼儿窃想,安一旦被雪儿的一对雪白大奶子拿下,扣儿不就自然解扣、自由回归了吗?
雪儿狠狠地恨了鱼儿一眼:好,你说去,我就去!说罢,起身,快步回到房宅里。
四人会议,变成三人会议。菜最后强调说,我们一定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不同生,要同死,靠拢老百姓的身、抓住老百姓的心,才是我们取胜的根本,为了我们对党国的忠诚,为了我们个人的荣誉,绝不能向共党缴械投城!之后,菜还宣布了在暴动期间要求所有暴动人员共同遵守的“八条公约”,并咬牙切齿说,谁违反“八条公约”,立即处死。
“四人会议”后,他们又组织召开了几十人会议、上百人会议、近千人会议。
天早已见黑了,大面山的桃花大片大片的,未开苞,就红得发乌。
对了,“三三叛乱”从桃花打苞时开始筹备,到桃花离枝飘落时,就结束了。
四人分头行动前,在冯家院子住了一夜。冯家院子主人冯,是位乡长,他招呼四人吃了很好的酒肉后,又把四间上等的屋子腾给客人住了。鱼儿起身吹灭油灯前,从窗户看见马像一粒吊诡之词,正蹑手蹑脚走到雪儿房前敲门。随后,门半开了,马闪身入屋。鱼儿倒在床上,心里不是滋味,总也不能入眠。这时,他听见院子对面的门哐啷响了一下,他立即敏感地跳下床,透过窗户朝外边望去,他看见马像只地老鼠正灰溜溜逡进自己的房间。进房前,马啐了一口痰,还骂了一句什么。鱼儿心里喜悦,才在被窝里呆了一会儿,下边就难受起来,为了消除这种难受,他就去桃林把一泡尿标了出去。鱼儿再钻进被窝时,就被一个软体人儿紧紧箍住了。这正是鱼儿十分钟前的预想。
鱼儿没想到的是,雪儿都快把他箍死了!原来,雪儿不是来侍候自己的。雪儿拚命箍着他,直到把她自己箍得一半脸青一半脸白,才不分青白地松开了手。分开了手,又把手来捶打鱼儿,一边捶打一边责骂一边闷哭。
雪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异常行为,惹翻了鱼儿,让鱼儿跟着不正常起来。鱼儿一个鲤鱼打挺,又一个鲤鱼闯龙门,顺势就进去了。这是鱼儿第一次进去。鱼儿一进去就变成了鲲鹏,在里面翻江倒海。这一夜,鱼儿翻来覆去折腾雪儿,弄得雪儿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鱼儿再次把雪儿当作扣儿,将自己从头发尖到脚趾头的失望、愤怒与仇恨,全部喷泄给了身边这个还算忠贞的可以吸附一百个鱼儿的海绵尤物。
这一夜,雪儿本就没想有作为有建树,到头来,还真个是无任何作为,无丁点建树。
四
村支书听了“一村一大”用酒精加智慧刺探到的信息,自是满意,当即就在她递来的报销单上签了字,并吩咐财务马上报,不得拖欠。之后,支书抄起电话,飞快拨通了分管基建的副镇长。
副镇长告诉他,安府老房子在场镇多次改造中大多被拆毁,现存的只有临街铺面后的一个小院落了。小院落坝子有六七十平米,房子有一两百平米,房主是个外地商人,商人是三四年前从两户当地人手上买下的。打完电话,支书叫上“一村一大”,开着自己的捷达去了甑子场。二人从会馆街折入江西巷。二人认真察看了安府老房现场,并装着租房人向房子代管人即前边铺面老板问了一些情况。二人从江西巷出来时,正遇到我和陌生人朝安府老房子张望。
二人走进镇人民政府办公大楼。
镇专题会议决定:一、石碾村这家“钉子户”可以不搬进石碾小区,但他们一家四代十一口人的拆迁事宜在程序上、手续上一样不能少,十一口人都要办到石碾小区住房名下,以此完成目督办等上级部门对我镇城乡一体工作的考核。二、协调安府老房房主与“钉子户”石碾小区房产,以房换房,按市场原则一方向另一方补齐价差,双方依法过户、纳税。三、若二者以房易房不成,就将“钉子户”石碾小区房产转让第三方,用所得资金购买安府老房,并按市场原则一方向另一方补齐价差,双方依法过户、纳税。四、如在买卖房屋过程中,“钉子户”需向对方补交价差,则由“钉子户”全额承担,政府不承担此过程发生的任何费用。五、此项工作由分管基建的副镇长牵头,石碾村具体承办。
石碾村具体承办,落在人头上,也就是“一村一大”具体承办。
在搬迁事上,扣儿婆婆似乎成了问题,反应在我和陌生人这里,是连见扣儿婆婆都成了问题。本来,陌生人的到来让扣儿婆婆心情变得格外舒展,也更愿意谈那些六十多年前的事儿。可搬迁带来的问题,又老是与她的好心情闹别扭,老是打断她的悠悠记忆:打断她与光阴的对话。我和陌生人因为关心的问题受到影响,不爽性了,就去村上“一村一大”住宿院落找到“一村一大”问情况。“一村一大”就把镇专题会议情况给我和陌生人作了一五一十的通报。
因不知扣儿婆婆对安府现存促狭得巴掌大的老房是否满意,我们三个年轻人就去探她的口风。哪知她对安府老房的情况比我们清楚一百倍,哪年哪年大门变了铺面,哪年哪年左厢房变了酱园厂,哪年哪年右厢房变了木漆社又变了供销社,哪年哪年大花园成了堰塘……现在剩下的就我和安住过的那个小院落了。
“一村一大”:对,就是那个旧得不成样子的小院落,还没您现在山上的这座房子大,甚至连石碾小区的新房也赶不上,扣儿婆婆,您满意吗?
扣儿婆婆:让我搬那儿,哪怕破败成了废庙,哪怕小得像窝棚,我也搬!
“一村一大”:可,扣儿婆婆,我问了您的后人,他们有的想搬小区新房,有的想进老街旧房,这,政府就难办了。
扣儿婆婆朝房子门洞方向喊道:哪个想进小区新房?我咋没听哪个后人说过?喊过之后,又对“一村一大”说:姑娘,去告诉你的领导,我们不为难政府,我们一家十一口就一个去处,老街,旧房!
“一村一大”也真不简单,会议后仅两三天时间,就跑了石碾小区、安府老房、房介所,以及区房管局、统筹办、拆迁办、安置办等地方,最后把所有问题归结成了一个人民币数字:二十五万。
她把二十五万的由来及生成结果向“一把手”支书作了详尽汇报:安府老房房主说他买来是为了保值升值的,买成一百三十五万元,现在三年半过去了,谁给他一百八十五万元现金或足价一百八十五万元的房产,他就可以交钥匙走人。扣儿婆婆石碾小区房产能立即脱手变现的期房价为一百六十万元。也就是说,在不考虑过户、税金等情况下,扣儿婆婆只需出资二十五万元,就可搬进她一心想要的安府老房。
支书听了她的汇报,不说自己的意见,却说:不错,做得很好,很扎实。又说,不过,二十五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说,咱村一咬牙,也能拿出,可怎么敢拿呢,这可是严重违反城乡一体化政策的事!又说,你考虑过没有,下一步咋办?
“一村一大”说:是啊,二十五万,我如果去给扣儿婆婆说,她肯定就不会搬了。她那一家老小,全都窝在农村,没一个进了城的,要多穷有多穷。
支书说:扣儿婆婆过去成份不好,又没个男人,能把一家子拖过来就不错了。供后人读书进城,她哪有那个条件?说来,她也真够遭孽的。
“一村一大”说:支书,这些,你怎么知道?
支书说:我哪知道。还不是听老辈子说的。怎么,你好像也知道?
“一村一大”说:说来惭愧,对本村人,我还没有那两个外地人了解,扣儿婆婆好多故事,都是他们告诉我的。
支书狡黠地说:你不是说这两个外地人已答应帮你吗?也许,这二十五万的难题,该让他们也知道一下。
“一村一大”会意地一笑。
五
鱼儿不管对扣儿怎样失望、怎样愤怒、怎样仇恨,痛定思痛后,还是放不下。
思前想后,他觉得自己对放不下的处理只能表现在两个出口上,一是扣儿,二是那个让扣儿变得不是扣儿的老男人安。
对扣儿,他的办法是像猎狗一样寻着扣儿的气息,紧紧跟踪,贴身靠近,一表心曲,一诉衷肠。筹备“三三暴动”再忙,他也要从忙里抽出时间,给扣儿--其实是给他自己。
他化装走在甑子场街上,突然想起什么,就去一家丝绸庄,买了一条绣花白手绢。他隐隐约约有个感觉,自己在跟踪扣儿气息的同时,有两个人正跟踪着自己的气息,当然,这两人也许是跟踪着他与扣儿被春风搓揉在一起的气息,确切地说,他甚至更相信这两人是跟踪着后一种气息。他还觉得,这两人是两个男人,一是禾,一是安。
但是,他还是成功摆脱了这两人的跟踪。那一天,扣儿的气息和自己的气息被燃灯寺的香火完全湮没了。扣儿烧香拜佛走出寺门后不久,就在一条坡道的拐弯处,被鱼儿蒙着嘴巴拖进了路边的红豆林。扣儿吓了一大跳,看见绑架自己的是鱼儿后,露出了愠怒的神色。她的嘴巴竹鼠一样在鱼儿的手心挣扎。鱼儿从衣兜里掏出一条绣花白手绢塞进她的口腔。尔后,一手夹着扣儿,一手连叶带土扯了两根青翠葛藤。待把扣儿捆缚在一棵粗大的红豆树身上后,鱼儿一句话不说,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头抵在地皮上。
但是,树上的小鸟没有停止说话,吹过树枝的被桃花染红的风,没有停止说话。人的寂静与大自然的不寂静形成了一种和谐的对立,舒缓的紧张。
鱼儿终于把头从地皮上抬起来。有几粒隔年红豆坚定不移粘附在他的额头上,这会儿又迟迟疑疑落在了地上。这个温柔多情的绑架者抹了一下眼角上几滴欲掉未掉的泪花后,说:扣儿,我不想伤害你,也不会伤害你,莫怕,我这样对待你,只是想顺顺当当和你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