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外边传来了香招呼安的声音。扣儿急说,你快走吧,安回来了!鱼儿抽枪说道,来得正好,抢了老子的婆娘,老子正要找他算账呢!扣儿说,你去你的坟上等我,我会去找你的,会跟你算账的!鱼儿说,那好,我等你!扣儿从窗前一回头,房子里已空无一人。
鱼儿赶到石碾村自己的坟前时已是中午。面前是两座坟,蛋一座,自己一座。蛋那座是自己让人垒的。
那天,乌杀了这边解放军,又围了那边解放军,不仅高兴,还高兴得不能自抑,就让鱼儿去喊扣儿到白家大院来陪酒。鱼儿不想去,到底还是去了。鱼儿一去,就看见头挂白布的扣儿,正红着眼睛擦拭着蛋的棺材身子。珍家院坝油灯摇曳,鱼儿安排的两个老幺,一个在扫积水,一个在添灯油。雨早已停了。
鱼儿把扣儿拉到屋内说,扣儿,乌想让你去一下。扣儿说,这个时候我能去吗?鱼儿说,蛋的事我会安排的,放心,就按你说的,明天入土。扣儿说,晓得地点吧?鱼儿说,你不是说在石碾村,珍家的那片桃林里吗?扣儿说,鱼儿,我能不去吗?乌那人……鱼儿说,恐怕不行,除非……扣儿说,除非啥?鱼儿说,除非我这就去杀了乌。鱼儿边说边掏出枪,一副认真得说干就干的样子。扣儿见他这样说,就什么也不说了。
那天鱼儿并没有想把扣儿送成都,可等他见了乌,并从乌的眼睛里读出了一条乌梢蛇一只八月瓜后,就改变了主意。
第二天一早,也就是二月六日早上,鱼儿就带着蓝去龙洛公园找肖。肖是甑子场做红白喜事的人物头。不料,肖居然不在,整个公园也显得清寂无比,全没有了往日的热闹。返回街巷,已到开街时间,但两侧的铺子依然关得紧丝合缝,整个场镇哪有平时的活泛和生动,俨若死镇一般。鱼儿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让蓝去歧山村肖家找人,安排把蛋抬上山埋了。
乌刚起床,脑花还在女先生那儿打漩,酒气儿还没散干,菜的聒噪还没听完,又听鱼儿说起镇子的异常来,就不耐烦:铺子没开门就没开门吧,大惊小怪啥?鱼儿就说,餐馆不开门,我们的兄弟可就得饿着肚皮围粉房打解放军了。乌一摆手:去,叫更夫打锣,喊街!鱼儿说,我已经去找过更夫了,他喊不了话、打不了锣了?乌问,咋了?鱼儿说,安把他的舌头割了,手砍了!
更夫替乌司令喊了成立反共救国军的话后,教官就去警告更夫,更夫便说,我当然晓得不能喊的,可鱼儿拿枪指着我的脑袋,说不喊就让我的脑袋开花。安听了教官的报告,哦了一声。更夫替乌司令喊了去燃灯寺劫杀解放军的话后,教官又去警告更夫,更夫便说,我很不想喊的,可鱼儿拿枪指着我的脑袋,说不喊就烧死我们全家。安听了教官的报告,重重哼了一声。
更夫见喊了两次话得了两根金条,便奓着胆子收了鱼儿的第三根金条、替乌喊了第三次话,第三次话的内容是叫各家各户,去水井坝看解放军大官断手断脚、开膛剖肚。更夫喊了话、看了杀人,便回家边喝酒压惊,边等着教官的上门警告,哪知没等到教官,却等来了两名紫衣自卫队员。两人一句话不说,就割了他喊话的舌头,剁了他打锣的右手,并在更夫婆娘呼天抢地的哭声中搜出三根金条甩门而去。
刚刚看了别人割舌断手、自己就遭割舌断手命运的更夫,岂是不知打锣的重要性,岂是不知好事不过三的道理,怪只怪金条更重、枪更重,重得压垮了他心中的一切镇规场律。怪只怪这天东变西变、变得让他分不清理不顺甑子场到底是谁的天了。
甑子场是龙洛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有“首都”的格。在甑子场,声音是至高无上的,因为发声的人至高无上。发声的人要求自己的声音是唯一的、高亢的、振聋发聩压倒一切的。在甑子场,这个发声的人就是安。安当镇长三十年来,他那响彻甑子场的声音就一直这么着,久而久之,场镇居民就习以为常了。他们明白,更夫就是安的喉管、舌头、嗓子,安不管走多久、走再远,只要更夫还在打更、敲锣,就说明安还在广东会馆镇公所里坐堂,就说明龙洛的堂子野不了、天变不了。
那几天,乌一折腾,好些人都觉得甑子场是不是要变声了,因为变天的重要标志就是变声。首先有这个想法的当然是乌。乌明白,即使自己杀了更夫换一个更夫去喊,镇民也不会认账,镇民只认早已熟悉的、被安在五凤楼广场宣布过的那根喉管、那条舌头、那个嗓子。所以,乌就不惜重金,从更夫那里把安的喉管、舌头、嗓子拿来,把自己的声音狠狠放进去、狠狠发出去。乌想,安的喉管、舌头、嗓子也就是一窝出来的三条狗,多喂一段时间,喂好点,它们就会在新主子面前,显示自己的可爱与忠诚。但是,新主子还是小觑了旧主子的力量,或者说理解偏了旧主子的态度。
安到死都没想醒活,为什么共产党那么看重牌子,指导员看重,禾也看重--牌子不就是装模作样的一张装饰木板及上面的几个字吗,场镇里的人哪个不晓得挂牌子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场镇里的人有几个识得上面的字?声音就不一样啦,它包含的意思多着呢,甚至包含光阴的触摸、活着的镜像、生存的处境,以及肠肠肚肚的曲里拐弯。试想,在没有发明文字的时代,酋长对酋邦的管理,难道不是通过声音完成的?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控制,有多少时候让文字派上了用场?总之,关于对甑子场声音的管理,安只对教官强调了两点:一、只能有一种声音,二、不能有任何杂音。这两点其实就是一点,正是这一点,让更夫倒了大霉,大邪霉。
安对扣儿的痴迷,先是身子,后是声音。当他接收到扣儿的声音后,就没把其他女人的声音当声音了。也是有了声音的跟进,他才最终认定了此前那个痴迷的正确性。
也难怪乎安是一个如此迷恋声音的人。他完全知道,一个场镇如此,一个国家又何尝不是如此?蒋介石本来把声音发得上好八好的,毛泽东却来发声。毛泽东发点声音也没啥,不过众多杂音中的一点而已,国家太大了,点巴点杂音还能消化。可偏偏是,他毛泽东那点土不拉叽的湖南口音渐渐地竟可以与他的奉化口音比肩了,那可是国家的高度哇!这就不行了。于是,蒋开始压制毛的声音,毛开始反对蒋的声音,一场关于发声话语权的战争就此展开。最终,毛站在天安门城楼上一喊,蒋一下子就从大陆销声匿迹了就哑了。
夜色中,两个紫衣自卫队员前脚走,教官就带着郎中到了。待郎中处理完毕,教官就一边跟不能说话的更夫说话,一边把三根金条递在更夫大手大脚的婆娘手上。更夫明白了安一码还一码的意思,激动得老泪纵横,要跪下磕头,被教官伸手拦了。从更夫家出来时,教官的屁股后就跟了一个新上岗的更夫,他拎着灯笼,把教官送拢广东会馆后就开始沿街打更--他是更夫十五岁的儿子。从这一天起,甑子场的更夫就是更夫的儿子了,虽然他们都叫更夫,却不是同一个人,这就像安的儿子还叫安,郎中的儿子还叫郎中,但此安已非彼安,此郎中已不是彼郎中了。
乌说,不是又有更夫了吗,找他打!鱼儿说,这逼娃儿不晓得藏哪去了,没找到,估计在安府。乌让鱼儿去找安。鱼儿说,我在安那里还不就是一个屁。司令,恐怕还得您亲自出马。乌火气冲天:老子去,老子去就是去把他龟儿的镇公所给砸毬了!走,操家伙!菜终于说话了:司令,副司令,二位还是安安心心去把围在曾家粉房的解放军打掉,这才是大事,喊街的事儿,本处座去找安。
菜说完,就去了广东会馆。安还客气,给菜让了座。二人边喝茶边聊,话题自然是从祥开始的。
--老兄,你妹夫聪明一生糊涂一时啊。黄埔出身,中将军衔,却去联名参加什么彭山起义,结果呢,共产党给他安了个什么官,西南军政委员会委员,手无一兵一卒可供遣使,那也叫官?咬,你说这……
--日满则仄、月满则亏、器满定露、盛极必衰。不打仗了,要兵要卒干啥?
--那也总得当个有一城一地的藩官城官吧。
--莫说这个了。
--按说我是不该对上司评头论足的,可上司走背运,属下憋屈啊。要知道,我和你妹夫还是过命的兄弟啊!良禽择木而栖、英雄择主而从……
--莫说这个了。
--好好好,老兄,再容我说一句,哪天去成都,你也帮小弟劝劝他,你当哥子的话,比我管用。
--你就别想好事了,我是不会劝他的,再说,就是劝,我也会劝他顺应潮流,淡泊名利。无事不起早,处座,说吧,你今天找我干啥?该不是让我当说客吧?
--老兄,您是一镇之长,市集繁华有序,百姓生活无忧,当是你的职责吧。
--明白了。你是让我开街来了。
--没问题吧。
--昨天下午那场大戏,你不会说你不晓得吧?开膛剖肚,血流成河,老百姓吓破了胆,哪个还敢开门迎客、有心生意?
--老兄说笑了。可小弟听说,昨晚上半宿,场镇上没响更声啊。若让外乡人知道甑子场成了哑场、死场……
--镇民开街迎客、有生意做当然好,可要成了开膛剖肚、开门迎匪、老本蚀尽……
--这个放心,老兄,你让场镇上所有餐店全部开门,订饭订菜,鄙人先付银子!
扣儿婆婆那天不在镇上,她后来听说,那天“东山五场”上万人的救国军全都在场上吃大户,他们吃饭的声音很大,大得就像饿猪拱槽,馋狗吞屎,而当天晚上他们就把吃的屙满了山,熏得下风口的住家无不关门闭户,眉毛鼻子皱成了一团。
那天,更夫一喊,街就开了。
三
鱼儿等了整整一天一夜。在这一天一夜里,他想了这,想了那,可就是没想明白自己怎么死了,扣儿怎么成了别人的婆娘。
夜里,东山下了一场春天里罕见的大雨。鱼儿想让大雨停住,大雨不听,一直下。
这正是桃花打苞的季节。雾衣穿在风的身上,风感到不合身,就跑来跑去,想挣脱雾衣。结果,支离破碎得更加成形的雾衣,跟着风儿跑得更起劲了。山上的金龙寺时不时有钟声传来。
站在坟边的鱼儿,却从没有气味的桃骨朵中,嗅到了时隐时现的香。他不明白,满山遍野都是镇妖避邪的桃木,可这片珍家的桃林,偏偏就有这么重的妖气邪气呢?他看见一个坟头前的石碑上刻了一个扁圆圈。他想,这应该是扣儿干的,坟一定是蛋的。而与蛋的坟头相邻的一座坟头前的石碑上,刻的是一条摇头摆尾的小鱼儿。他于是知道,石碑上的小鱼儿是自己的名字,石碑身后坟堆中埋的是自己的尸骨。他没有想到,扣儿当初为蛋选的坟地,如今也成了自己的坟地。
可自己明明就站在这儿,怎么就被埋了呢?我是鱼儿,坟里是谁?坟里是鱼儿,我是谁?难不成我真是扣儿嘴里的鬼?说到鬼,他开始找自己的影子,可他车了一圈,也没找到自己的影子。他正纳闷着,扣儿来了。
扣儿的天气很冷,一点不春天。
鱼儿喊她的名字,她没应声,就直接说了鱼儿的死。她说,那天,在二娥山,你的尸体旁正好有一个弹坑,当时人多场面乱,我趁人不注意就把你血糊糊的尸体推入弹坑,掩上了土,并做了记号。过了几天,见没事儿了,我就用一块银元叫了两个过路客为你垒了这个坟堆。我想,两三年后,再把你的骨头移到这个坟里。那天,你穿的国军制服,上佩中校徽章。
只这么一会儿,扣儿让鱼儿死了,又让鱼儿活了。
鱼儿听了,醍醐灌顶,疑窦顿开,不禁一阵感动:扣儿,还是你念着我,对我好。扣儿说,不说我,说你吧。鱼儿就把那晚解放军打炮时,蓝穿了他的衣服、他穿了蓝的衣服的事儿说了。刚一说完,他就急着问起了扣儿。
--扣儿,你咋个就嫁人了?
--你都可以死,我不可以嫁人?
--这也太快了吧!
--本可以不这么快的,都是拜你所赐!
--这……
--你不是要算账吗?现在可以算了。
--算账?
--你不杀蛋,我不为蛋报仇,哪会这么快!
--啥?扣儿,你说啥?
--我说你杀了蛋!你不仅是杀解放军的刽子手,也是杀蛋的刽子手!
--我没有!我怎么会杀蛋呢?
--别演戏了!你不仅杀了蛋,你还叫人造谣,让邻居对我说蛋一家人抛下我去了香港!
--扣儿,我,没有,没有!就算这样做,也是为了你。
--为了你自己!
--扣儿,让我们重新开始嘛。
--你已经死了!
--我不还活着吗?
--活着也死了!
--扣儿……
--我不是扣儿,是安夫人!我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因为我不会和一个死人见面了!
扣儿说完,转身向桃林外边的小路方向跑去。鱼儿看着她那像一朵愤怒的桃花一样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突然欲火中烧,一个多月来所有的想象和梦景都在这一霎那找到了出口。他猛扑上去,两个爪子按在扣儿的乳房上、嘴巴抵在扣儿的后颈上开始胡亲乱摸。他一边说扣儿想死我了,一边把扣儿扳转过来。扣儿猛力推开他后,手里就多了一把大剪刀,大剪刀就对准了他。他看也不看剪刀一眼,就一步一步向扣儿走去。他说,扣儿,你想我死就杀了我吧。扣儿见他毫无畏惧一步步走近,就把剪刀对准了自己的胸口。她说,你再走一步,我就死给你看!鱼儿站住了。扣儿说罢,一步一步后退着上了小路,然后一溜烟跑了。
桃林中,疯了的鱼儿对着自己周围的几棵桃树一顿拳打脚踢,直到把身体内的烈火全部发泄出去后,才停歇下来。他头上身上全是桃花苞蕾。这个桃花人形对着扣儿跑去的方向傻站着,不知站了好久,一转身,却看见雪儿正笑盈盈伫立身后。
--原来你还是在为这个女人守身哇!--不关你的事!--这下蛮好,鸡飞蛋打,回一趟甑子场,该把心往雪儿身上放了。--你没事儿把我跟着干啥?--谁跟你了?是处座让我到甑子场找你的。--找我干啥?--去大面铺开会。
令鱼儿大惑不解的是,自己不管去哪儿,不管怎样隐秘,菜都知道。
在大面铺冯家院子,鱼儿见到了菜与马。“龙洛暴乱”平息后,马所在的国民党起义部队胡宗南残部二十三师军官,被编入解放军六十军军官教导团第三团,从石板滩集中到大面铺整训。任尉官团主任的马就这样到了大面铺--马的公开身份已经是解放军军官了。
菜又接到了毛人凤的电报。电文说,为庆贺蒋介石复职重任总统,必须于近期内在成都平原搞个大动作、大动静,搞得比龙洛杀象还轰动。为了不使二五叛乱断链,这个行动,也是对二五行动的跟进与拓展。行动具体方案由菜拿,经毛人凤批准后实施。总之,暴力为主,政治为辅,是这次行动的纲领--从后来的情况看,正是这个纲领堵死了共产党叛徒的生路。
菜召集马、鱼儿开会,就是为了让电文精神落地。
四人在冯家院坝开会,冯在不远处山包桃树下放哨。
菜说了开头语后,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抛着自己的意见与主张,末了,菜打了个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