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子骑着大黑马又回到火龙寨。马背上还驮着古小姐送的贺礼,两幅大红湘绣鸳鸯戏水的绸子背面,两个铁壳热水瓶。还有一件紫蓝色的绸布棉袄,是给骡子的,一瓶法国香水,是给花姑的。花姑听说骡子要在年前办喜事倒是抿嘴一笑,看到骡子拿出古小姐的贺礼,笑脸就凝固了。
“这么重的礼,你和她到底有什么名堂?”
骡子就夸起了古小姐,希望花姑分享。没想到越夸越坏事。他不知道在人间,男人是不能在女友面前夸奖另一个女人的。花姑就沉下脸。
“她未必是观音菩萨?”
还是骡子爹解围,大意是,骡子救过古小姐,古小姐要报恩。再讲,骡子如今是古团长马夫,属于马弁系列,古团长也要笼络人心。花姑才释然。拿起香水闻了闻说,怪味。我还是喜欢蚌壳油。
骡子开始和花姑张罗婚事。请来了一帮乡亲,修饰新房,换了新窗棂,漆了旧家具。后来花姑想起要照一张结婚相。骡子想了想说,那就等赶场,城里的照相师傅下来。花姑说,能省几个钱?还是去县城照。骡子迟疑了一下,骑着大黑马,带着花姑进了县城。骡子的迟疑是有缘故的,古小姐说,你安安心心在乡下成亲,风头过了,我会通知你。
骡子和花姑照完相,走出照相馆,日已过午。骡子就要往回赶。花姑又提出要去看看古小姐。骡子为难了。
“只怕她不在。”
“你如何晓得她不在?”花姑变脸了,“是怕我乡下婆娘拿不出手?”
花姑的话像刀子,骡子唯有诺诺,就带着花姑往古团长的宅院走。其实他也想带花姑来拜谢古小姐,就是怕古小姐还在摆平古团长,自己一露脸,嘴又笨,帮倒忙,弄不好还会连累花姑。
进了古团长宅院,空空荡荡。只有勤务兵李马儿在扫院子,李马儿就是骡子救古小姐时出现的那个兵。李马儿和骡子寒暄,还叫了花姑一声嫂子,眼睛直瞪瞪地射向花姑的胸部,花姑也瞪了眼睛:看什么?没见过奶子呀。李马儿好不狼狈。骡子赶快把话题岔开,就打听古团长和古小姐的去向。得知古小姐骑马去了南山,古团长去了团部召集各营长开会,说是要布置追剿红军。
“去哪里追剿?”骡子心一动。
“听说在黎平、通道一带。”
“什么时候出发?”
“估计就在这几天。大家都不肯去。古团长火了,在团部骂人呢。”李马儿抽着骡子递的喜烟,“这下便宜你了,团长给了你十天假,躲过一劫。”
骡子带着花姑骑马回火龙寨,一路无话。心里想着李马儿的话。要是找红军,还金子,这是一个机会。花姑就在背后捅骡子,你哪么不讲话?骡子心不在焉地答:你讲,我听。花姑就有些酸溜溜地问,你是不是在想古小姐?
老实巴交的骡子火了。
“花姑,你是在抬举我还是在糟蹋古小姐?”
花姑傻了。她万没想到骡子敢对自己发火,更没想到骡子会蹦出这么哲学的一句话:骡子的逻辑是,我要是和古小姐有一腿,就是癞蛤蟆吃天鹅肉,你就抬举我了。相对古小姐,就是被癞蛤蟆糟蹋了。推理下去,花姑找骡子,不过是找了一个公癞蛤蟆,那么,自己岂不是个母癞蛤蟆?
花姑越想越气,突然跳下马。
“骡子,你敢骂我是癞蛤蟆?”
骡子也傻了,这是从何说起?花姑就把骡子扯下马,说了自己的分析。骡子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我是把古小姐看作天鹅,也是把我看成癞蛤蟆,你的分析很正确,可是天地良心,我根本没想你也是癞蛤蟆。花姑更火了:那你说,我要不是癞蛤蟆,怎么当你婆娘!骡子这才意识到,这是逻辑推理推出来的。连连给花姑说好话。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花姑,你莫想歪了。后来骡子终于说了一句让花姑动心的话,还是拾花姑牙慧。
“花姑,我这个蠢宝,除了你,还有哪个看得上!”
花姑扑哧笑了,上了马。这回她坐在前面,骡子坐在后面。花姑就依偎在骡子怀里,听骡子的心怦怦跳。花姑低低地说:骡子,你不是蠢宝,你是我的宝贝,你是我的金不换。你实在喜欢蛤蟆也行,我来当蛤蟆,你就当刘海。你就刘海戏金蟾……
花姑就唱起了《刘海砍樵》。缠绵歌声融入了西天的绚烂晚霞。
又过了两天,骡子去县城取相片。花姑没去,她要张罗自己的事了。
骡子拿到照片,配了镜框,又去了古宅。
古小姐在闺房练字。看见骡子夹着相框进来,就接过来看。看完了就说骡子有福气,婆娘是个旺夫相。骡子有些意外:你还会看相?古小姐一笑,露出贝齿:心有灵犀一点通。骡子不知何为灵犀,意思还是明白。一脸的满足。
“花姑说,我是她的金不换。”骡子便补了一句。
“骡子,你还挺会夸自己的。”古小姐揶揄。
后来骡子就问古小姐内奸的事摆没摆平。古小姐就说,摆平了,你别问了。骡子也就不问了。他明白,古小姐不讲,自有道理。
“听说古团长要去黎平追剿红军?”
“是的,后天出发,我爹都睡到团部去了,正在等桂军那边的消息。桂军动,湘军就动。”看来古小姐知道不少。
说完古小姐就端详着骡子:“你担不担心?”
骡子被问得心慌意乱,站起来:“我要回火龙寨了。接亲的日子定在阳历二十号,还有四天,你要不嫌弃,就来喝酒。”
“看情况吧。”古小姐起身送客。
走到门口,古小姐突然蹦出了一句话,像是自言自语,把骡子吓了一跳。
“要是去报信,还来得及。”
回火龙寨的路上,骡子一直在琢磨古小姐的那句话。此话对骡子最大的诱惑不在于报信,而是送还黄金。令骡子纠结的是,会不会是个陷阱呢?追查内奸古小姐摆平了父亲,保护了骡子,骡子很感激。他认为这是古小姐对他勒马相救的回报。可是古小姐现在怂恿骡子去给红军报信,就不能理解是报恩了,而是通匪。但是,古团长和古小姐是血脉相连的父女,她怎么可能通匪呢?如果不是通匪,那就可能是圈套。放骡子去找红军,放长线,钓大鱼……
骡子想到这里,脑子就不好使了。他不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人。一件事来了,他可以当机立断。比如,他发现了邱排长他们被押起来了,本能就想去救。加之猫头鹰也给他启示。于是趁黑夜,提了三瓶苞谷酒,利用团长马夫的身份,和看押的士兵套近乎,拿到了钥匙,把仓库的门打开了,然后就溜了。邱排长他们冲出来,把看守全灭了。骡子也没暴露。这事就这么简单,骡子也干得坚定不移。可是,古小姐这句话就不简单了。要采取行动得转很多弯子,得综合分析种种情况。骡子就想不过来了。
骡子回到火龙寨还在想,以至于吃晚饭的时候也心不在焉。父亲看出了儿子有心思:你想什么?是不是古小姐不肯来?不来就不来,她肯定有难处。骡子心一动:爹,你觉得古小姐好不好?父亲看了骡子一眼,好不好,你未必没感觉?还要想?骡子突然开了窍,原来古小姐好不好,是不要想的,要用心去感受。一旦用心感受,古小姐就微笑地浮现在骡子面前:骡子,祝你心想事成。
骡子的父亲实际上启迪骡子如何思维,这种思维发自肉体和心灵。肉体和心灵能思维吗?柏拉图说不行,尼采说可以。对于骡子而言,他摆脱了理性的纠结,可以毅然出发了。
当天深夜,骡子去了后山。
后山的密林深处,又传来猫头鹰的叫声。
天际出现鱼肚白的时候,骡子给花姑留下了一张字条,放在洞房的案桌上,悄然推开了家门,牵出了大黑马。
晓风残月,骡子上路了……
第二天清早,骡子爹拿着字条一边咳一边跑,来到花姑家,喊了花姑娘一声亲家母,就把花姑拽出来,递出了字条。字条写得像电报:“花姑,我有事出门,回来成亲。照看好我爹。骡子。”
“他去哪里了?”
“不晓得。”
“他出门做什么?”
“不晓得。”
“大黑马不见了。”骡子爹又补了一句。
花姑冷笑一声,抬脚就走。
“你到哪去?”骡子爹在后面喊。
“进城!”花姑声音远远传来。
骡子爹忧心忡忡地看着花姑远去的背影,蹲在地下咳起来,刚才关注儿子的命运,强忍着没有发作,现在终于扛不住了。
下午,古小姐睡完午觉刚起床,花姑推门进来了,风尘仆仆。古小姐一眼就认出来者的身份,忙笑道:是花姑吧,来,坐。接着就问:骡子呢?
“我正要问你呢!”
花姑没坐下,打量着书香浓郁的闺房。上次她在院子里没进来,这次进来了,还是有点意外,最大的意外就是满屋子的书。不像闺房像书房。
古小姐一边沏茶一边问:“骡子怎么啦?”
花姑观察古小姐,不像是装傻。
古小姐把茶端上来:“尝尝,大红袍。”
“我不要大红袍,我要骡子。”
“怎么,吵架了?”
“骡子跑了。”
“跑了?”
花姑就拿出了骡子留下的字条,讲了自己知道的故事。花姑话说完了,才觉得口渴,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完又说:再来一杯。古小姐笑了笑,把茶壶推到花姑面前:自己倒吧。然后又试探地问:骡子什么都没给你说么?
“说什么?”花姑听出了潜台词,“他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古小姐没回答,想着自己的心思。
“你讲话呀!”
“他去的时候,穿没穿军装?”
一听古小姐这句话,花姑猛地站起来。
“看样子,你晓得他去哪里?”
“你小声点!”
古小姐起身走到门口探头出去望了望,回来又坐下。花姑也坐下了。
“估计他去黎平了。”
“做什么?”
“找红军。”
花姑瞪大了眼:“是你派他去当探子?”
古小姐苦笑:“你觉得我像那样的人么?”
花姑没好气:“哪么不像,你爹是古团长。”
古小姐突然后悔给花姑说多了,就想把话圆过来。她顺水推舟说是自己爹派骡子去当探子。要花姑不要声张,安心等骡子回来,否则会害了骡子。花姑听完,一声冷笑站起来。
“我讲呢,天上哪么会落粑粑?你送骡子那么重的礼,就是要买骡子的命!骡子这个蠢宝,还把你吹得像观音菩萨,哪晓得你是个狐狸精!”
花姑转身离去了。
古小姐跟出门,看着花姑义无反顾地走出了院子。
又是晚霞时分了。古小姐的瞳孔里映着晚霞,也映着心声。
骡子果然不是一般的马夫,而是她梦里寻他千百度的人。
这时,骡子正在离火龙寨一百二十里外的一个小镇喝酒。大黑马就拴酒铺外。骡子穿的是古小姐送的那件紫蓝色绸布棉袄,他本想穿军装,可是军装被花姑拿去洗了。他就穿着这身新郎官的衣服上路了。第一天上路,骡子不想拼马力,小镇就是他的歇脚地。骡子喝了二两酒就出了酒铺,本来伙计又对他推荐茅台,可是骡子想起了被刘老板下套的事,拒绝了美酒,选了最难喝的红薯酒,所以只喝了二两。黄金在身,他可不能再出差错。他牵着大黑马去一个马店住下。没想到店铺外,一个黑衣后生死死地盯住了大黑马。此人花名云中飞,是江湖小有名气的偷儿,盯上骡子已经半个时辰。
骡子没睡通铺,选了最靠马厩的单间客房,一扇窗子还对着马厩。虽说有些牲口的臭味,但是便宜。骡子又喂了马,在马草里拌了一些黑豆,看着大黑马吃得香,骡子就说,好好吃,明天要走两百里。然后骡子回房烫了脚,开始脱衣,刚解开衣扣又停下,想到了贴身绑着的黄金,又把扣子一个个扣好,拉开酸臭的被子躺下了。
云中飞看着骡子进了马店,又看着骡子喂了马,点就踩完了。他转身去了酒铺,要了半斤茅台酒,喝着喝着就觉得有性冲动,问店伙计,这里有婆娘么?店伙计明白云中飞意思,迟疑了一下:我婆娘行不?云中飞就笑了:奶子大不大?店伙计也笑了,比画着:有柚子那么大。
“好,磨刀不误砍柴工!”
云中飞就跟着店伙计回家,和店伙计婆娘睡了一觉才去马店。
此刻已是三更天。
骡子还在床上打滚。不是认床,也不是铺盖酸臭,而是床上有臭虫,就没有睡踏实。手在衣服里到处抠。突然就听见了一声马嘶。一听就知是大黑马。骡子心一惊,立即打开窗户跳到了马厩里。大黑马的缰绳已经被割断,蹬着蹄子在踩踏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近前一看,像是个人。骡子就把马缰拉住了。客房里的马夫都涌出来,提着马灯照,云中飞抱着腿在地上打滚。马夫们操起家伙要打,被骡子拦住了。
骡子把大黑马拴好,把云中飞扶到自己房里,点亮油灯一看,云中飞大腿一片青紫。骡子伸手摸了摸,心里有了底,八成是被大黑马踢脱臼了。骡子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云中飞,狗日的,遭报应了吧?云中飞脑门全是汗,两眼半闭着,咬牙一声不吭。
“把眼睁开。”
云中飞慢慢睁开眼,骡子突然愣住了。云中飞仔细看骡子,也傻眼了。原来两人的相貌十分相像。两人对望了几分钟,就像彼此在看镜子。
这是巧合么?是的。但是必然论者认为巧合不正常,人应该是必然规律的注脚,因而人只有一种可能性,也就不可能自由。骡子的遭遇表明,巧合是意料之外的必然。巧合使生命具有了丰富的可能性,自由也就成为可能。
这么相互一看,骡子就产生了同情,他就给云中飞接腿,又拿出一瓶万应百宝丹给云中飞敷上。然后才问:尊姓大名?
云中飞苦笑:“偷儿不敢尊大,云中飞。”
骡子又问郡望、贵庚。云中飞苦笑中带着茫然。
“你问我,我问哪个去?”
骡子便有一种天涯沦落的意会。眼神里就有了温情。
“四更了,睡吧。”
第二天清早,骡子又上路了。云中飞挣扎要起来,被骡子按住了。骡子要云中飞在店里躺两天再下地,否则脚会落残疾。还告诉云中飞,店钱已经付了。云中飞既感动又困惑,心里想,这家伙只怕有事要求我,索性把话挑开。
“骡子哥,你有什么事,只管讲,只要不杀人。”
骡子笑了笑,拱拱手:“后会有期。”
就在骡子踏着霜露西去的这个清晨,花姑也上路了。
她的目的明确而坚定,要在定好成亲的日子以前找回骡子拜天地。成亲日是风水先生选定的黄道吉日。风水先生说,这天成亲来年一定生个男伢子。花姑不能错过。
成亲,就是为了血脉的融汇和赓续,这是花姑的圣事。有人会不屑,不就是成亲么?你看骡子,为了红军的安危而毅然上路,花姑却为了成亲去追回夫君,这就是境界高下。其实事情并没有如此玄奥,无论骡子还是花姑都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后来骡子在接受采访中说:我也是为了安心成亲,才去送还黄金,哪怕是根针,也会去追红军。做着神圣的事,却无神圣感,这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