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并蒂
自从我从那个黄昏醒来之后,坊间便开始流传着“巫蛊皇后”、“仙卜娘娘”的志怪故事。有人说皇后善蛊术,有先知;有人说皇后夜观天象,能晓未来;有人说皇后不过是聪睿一些,并没有那么神乎其神;却仍有些虔诚的善男信女将我当作九天下凡的菩萨,人世间的活偶,予以拜奉。
对我而言,我并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也没什么特别的仙术,只是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我的过往,虽不能详尽地记住每个细节,却可以提供大概的参考。
比如阿戍欲改兵制,欲将原来的府兵改作募兵,也就是把父子世代从军,另在户籍的士家制度改成百姓报名应征,凡合乎相关条件者,均准入行伍的招募制度。我只笑着告诉他:“皇帝的点子是好点子,可以节省不少供养军户的银子,也可提高军队的战斗能力,可惜为时过早,远景不谈,单那刺史出身,在军府握有重权的衡秦,便是第一个跳起来反对的人。”
我太了解阿戍,他本不是个锋芒毕露的人,若非眼见北面的仙茹强大崛起,而燕国的军队仍疲惫不堪,他断不会拣了这么敏感的事与衡秦对抗。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这篇凝结着墨戍心血的圣旨被凤台“涂归”,衡秦直截了当地在皇帝的诏令上涂改奏还,“吾皇三思。”只简单的四个字,透着挑衅与蔑视;这也是我第二次看到阿戍面无表情地将它们通通丢进炉火。我不愿多言,走到他身畔,执起他放在书案上冰冷的手,捂在温热的胸口。记得前次,我就是这样握着他的手,足足一盏茶的工夫,方才有了些暖意。
我有时也爱用这样的异秉小小地戏耍他,看到他一向骄傲自负,志得意满的神情突然变得诧异非常,钦佩之至,我都会忍俊不禁。
记得有次绿塘泛舟,看着满池莲花,他偏要即景咏荷。我本就不擅工句,即兴更剩出丑,他偏又装出兄长的谱来,起了头句为难我,我思忖半晌,方勉勉强强地对了一句,谁料他出口成章,直念了第三句,我想了整整半日,也未对出,最后只得认输,斜睨着他得意地吟咏出最后一句,还道:“我当时便想好了。”
这番赏莲,我衔了报复之心,主动要联诗咏荷。
但听他一沉吟,念道:“灼灼荷花瑞。”
我暗中偷笑,老词儿。
“亭亭出水中。”我依旧念着我那句想了很久的,却依旧不算太雅致的第二句。但见他刚要张口,我便将他的第三句据为己有,“一茎孤引绿。”
他惊讶地看着我,似要说:“你……你怎么知道我心里的话?”
我已笑得直不起腰,顺带将第四句一并抛出:“双影共分红。”
然后昂了头,等待着他的夸奖。
“心有灵犀?”他的奖赏是轻轻拂上我的面颊的吻。
然后他的大手夹了我的双肩,炽热的目光流连着我的双目,低声道:“色夺歌人脸,香乱舞衣风。名莲自可念,况复两心同。”
我会心地笑,钦佩他的诗才,更为他的深情所动。
当然,我用计并不总失败,那夜秋月对弈我便大获全胜。
如果说作诗只比他差了那么一点,在棋弈方面我与他差得可称十万八千里了。
那是白鹭过后,秋雨潺潺,似乎比历年更多些,墨戍忧急齐鲁灾旱之心总算稍安了些。只是入秋以来,他的沉屙又犯,咳喘不断;本该静养些时日,他却全不放在心上。
三更天,淅淅沥沥的秋雨蓑打着梧桐叶片,含光殿的灯火依旧通明如昼。我端了玉盘候在殿外,直待刑部尚书公孙庆和侍郎侯襄撤出来,从我身边叹着气消失在夜幕中,方推门入殿,却听一阵剧烈的咳嗽。
“怎咳得如此厉害?”我上前拍着他的背脊,递过攒珠碗,“川贝冰梨汤……”
他却推开,提笔在龙案的奏章用朱笔批道“秋后处决”,然后“啪”地扔在地上,“咳咳……咳……朕意已决……咳咳……凤台无须再议!”
司墨的太监撵足进殿,叩了一下,便悄悄拾起散在地上的奏章。
墨戍瘫靠在宽大的龙椅上,以手掩口,竭力平息剧烈的咳嗽。
“或许能好过些。”我二次递上冰梨。
墨戍接过来呷了一口。
“多喝点。梨性寒凉,可清六腑之热,滋五脏之阴,加之川贝,更有降火涤热的功效。”
“士别三日,当刮目看,这竟也说得有些像崔医正了……咳咳……”他颜色稍缓,侧脸对我说。
我含笑不语。
每每听到他的咳声,心便被扯得生疼,我宁可是自己受此折磨……至少我每日闲着,而他日理万机……针石之事虽有御医打理,我仍力所能及地为他多寻些缓解的方法。
“启禀万岁,凤台首辅衡秦尚书求见。”司墨的小监又上来。
“传口谕,今夜更深,朕已就寝。若是秋决之事,根本不必议了;若是旁事……咳……早朝再禀不迟。”
“秋决不是小事,关乎数十条性命……皇上一向宽仁,对此事怎如此决绝?”我迟疑问道。
“朕视秋决,格外慎重。正如你所言,人命不比其他,一去再难复生,故待处之人,朕是一一亲见的,其中有三人……”
墨戍曾在戎中,转战范阳,当地民生困顿,甚至易子相食。却有兄弟三人,绸衣锦帽,招摇过市,一说是宦门弟子,一说是落草贼寇。墨戍亲见三人抢掠财务,欺凌妇孺,更有甚者,竟于光天化日之下轮奸稚女致死,弃尸而走,无人阻拦。
“此三人为恶乡里,定斩无赦。”
“呵……不料殿审之后,刑部递上秋决大赦名单中,竟有他们的名字!”
“三人叫什么?莫不是跟公孙大人有些关联?”
“他们姓赵,名字按照伯仲尼排下来。保他们的人恐不是公孙庆,而是……衡秦。”
“衡尚书?”
墨戍点点头,“衡尚书的夫人姓赵,范阳人。”
“可……若是尚书大人的姻亲,何人敢抓他们呢?”
墨戍笑笑,“侍郎侯襄才从外府调京,并不知这些关节,说抓便抓了来,谁料衡秦大怒,侯襄也是骑虎难下,拉了他上司,连夜入宫,求朕大赦。”
“皇上不养晦了?为这小事可值得?”
“有些事,譬如鸿图理想,譬如血染龙袍,朕都可以暂忍;但有些事却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踮起脚尖,动情地在他的颊上轻轻一吻,此刻,他不是高高在上、御宇四方的威严帝王,却只是一个充满血性的义气男儿。
他原本苍白而严峻的面色微微泛红,唇边绽出笑意,凑到我耳边悄声轻薄道:“小女子耐不得寂寞,想那巫……”
我便猜他要说巫山云雨,但想到他一直病着,忙道:“这可使不得……”
“巫……乌曹作博,使不得吗?”他面露坏笑,颇为得意地看我。
“你……你……”我一时语塞,愤愤地回望他……他临时改口,反倒显得我急怀春事。
“走吧,下棋去。”他生推我至殿外回廊,按我在竹凳上。
“啊……真下啊……深更半夜,下棋?”
“莫不是你以为深更半夜只能做房中之乐?”
我忍俊道:“我的意思是说不会下棋……你赢了我也算不得光彩!”
“没事,我教你。”
他心思缜密,自己下得滴水不漏,看我的却是一眼及破。
半炷香的工夫,他对我已成围堵之势,而我还不以为然地稀松落子,待发现时,已是晚了,“呀,我下错子了……”
我欲悔棋,却被他拦了,故作严肃道:“落子无悔真美人。”
我一下笑出声,道:“我认输,行了吧。”
“不行,认输得挨罚,咳咳……”
“你看,又咳起来了。不早了,回去安歇吧,明儿还要早朝……”
“好吧,朕就遂了你的心愿。”他起身猛然将我抱起……
又至秋月寒雨,我边含笑回忆着,边想着那盘棋局……究竟自己败于哪步,又如何方能胜他……嗯,我那明明是盘活棋,怎么就生生成了死棋呢?反正我知道他如何落子,随机应变就是了,我打定主意,正欲与他去说,却不知何时他已凑到我耳边,悄声轻薄:“小女子耐不得寂寞,想那巫……”
“乌曹作博。”我回答得单刀直入。
“啊?深更半夜……下棋?”换作他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
“莫不是你以为深更半夜只能做房中之乐?”说出这句,我才想起我们的台词好像反了。
可他却丝毫没有我的矜持和羞涩,直道:“是啊,朕刚就是要说巫山云雨啊!”
“好吧,朕就遂了你的心愿。”他猛然将我抱起。
“不行……阿戍,你的身子……”
“朕行。”他噙着一丝坏笑,“不信你试试?”
窗外,一弯秋月初露,斜倚梧桐,甚得意境,而我只有些气闷地躺在他怀里,傻傻想道:这次,算我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