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璧妃
然后幸福终究不是我这样一个凡俗女子所能把握的。正如我所担心的,鸳帐之外,传来了监官的悠长刺耳的声音:“永昌王衡秦求见……”
衡秦,这位曾经的平州刺史,谁也没有料到他会有今天的腾达与显赫,甚至他自己。除了极深的城府和善于钻营秉性,运气也是不可或缺的因素之一……人们不无艳羡地说,衡大人总能在最大的赌局中押对宝。在最近的一次政治豪赌中,他先跟着权倾朝野的大行台祖皎在与仙茹的对决中暗杀了哀宗,又迅速倒戈,以忤逆弑君的罪名凌迟了祖皎,凯旋回朝时,他已是诛杀叛臣,扶保社稷的高勋之臣了。
哀宗性好男色,膝下无嗣。当群臣茫然不知何人为帝时,衡秦从尚书府中请出了意外发现,雪藏半载的瑚琏墨戍,这个因父亲云岱不满皇储易位,死谏武烈皇帝而举家获罪,流落民间的王子,在此时成为了皇族唯一的血脉,而他平实简单的背景,也令垂涎君权的诸臣十分满意;已将国政君权视作囊中之物的衡秦,更开始肆无忌惮的只手遮天……新皇登基三日后,便加封他为永昌王,享万顷封地,并加凤台尚书,太尉,太傅等要职于一身。
阿戍身上还是那件为汗水浸湿的明黄色的亵衣,与站在大殿中央,紫袍金带,玉笏碧簪的衡秦形成兀然的比照。我躲在纱帐之内,再次看到了那位站在衡秦身后的问兰小姐,一如既往的,将高傲神色写满那如土的粉面上的名门闺女。
“皇上。”衡秦神色端重,“臣想向皇上讨一个说法。”
闻他此言,我的心一下提了上来,手指用力揉搓着枕边的丝绢。
“卿有何事?”阿戍缚手而起,缓缓走向殿中,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我的视线,但我依然能听到衡秦冰冷的声音……
“小女……有了皇家的骨肉!”
那一瞬间,回荡在耳畔的竟是两个同样的声音,从空灵的穹宇中传来的那个声音,缥缈却真实。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那个紫袍金带的老人带着他的女儿又站在这里,重复着同样令人难以置信的话?难道……
阿戍的脚步猝然而驻,然后便是他低低的咳嗽声。
他转过身,对着帐中的我笑,口中却念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我用力摇着头,可他似乎全然不见,只下旨道:“衡氏淑媛,德容兼具,采纳掖庭,立为璧妃,赐居缱绻。”
衡秦渐敛气怒容,叩拜谢恩。
而跪在他身侧的那个女子,始终向着我的方向投来怨恨与轻蔑的目光。
我们两个本来殊途的女人,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地纠缠一起?她权势名望的乘龙佳婿怎会是我平淡真情的夜香郎?世道无常,红尘难测,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梦是真?
“你不必解释。”我轻拂着回到缠龙床上闭目而思的阿戍的额头,“不过是一个借口,衡秦送女儿入宫的借口。”
“你相信我……”阿戍睁了眼,双眸因为惊喜而明亮,像个孩子般信誓旦旦,“在尚书府的时候,我从未碰过她一根手指。”
我笑着点点头。
“立她为妃,是我与衡秦的妥协……”他的眼神又复黯淡下去。
“这样的话,我听说过。”
“听过?”他双眉蹙在一起,不解地问。
“可我当时不信。”
是的,这样的场景我的的确确经历过,我还记得场景中的人说过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
阿戍走后,我借着月色,惴惴不安地步入御苑,那耸立着一株繁茂的白果树,俨然一位沧桑老者,见证着宫廷中斗角勾心,杀伐纷争。
树下,毫无悬念的,新入宫的衡璧妃如期站在那里。
她看到我,依旧是指着白果树癫狂而滑稽地问:“你,能不能从这儿爬上去?”
“爬……爬上去……为什么?”我遵循着前次的答案,却也真的不明所以。
“皇上是真龙天子,皇后是凤凰化身,是不是有这种说法?”
“是的。”我点点头。
“所以你……能不能爬上去试试?”
当然和前次一样,我没有试。
她尽可以倚仗着父亲的权势,向整个皇宫炫耀着与众不同,我也无法改变自己卑微的出身,但我绝不能辱没了这皇后的名号……皇后,是天子的正妻。
我拂袖而去,心忖着隐隐的恐惧和莫名的兴奋,终于回身多问一句:“今夕……何年?”
衡问兰愣了,粗鲁地反诘:“你……你日子过糊涂了吗?怎么……怎么也会问这个问题?”
我一时语塞。
“祥瑞一年……不……元年……”
她的答案令我心中陡然一惊,果然如我所料的那般……
祥瑞元年……
我带着仙茹的质子桑宁,跨过万里黄沙,回到帝都。
朝见大燕天子时,在鎏冕璀璨的玉珠帘里,隐现着那汪熟悉的墨色瞳眸,泪水霎时弥散开去,一个名字不停地回旋于脑际:“阿戍……阿戍……”
其后,一张皇帝亲绘的《寻陋簪图》贴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与君尝此志,因物复知心。
遗我龙钟节,非无玳瑁簪。
幽素宜相重,雕华岂所任。
为君安首饰,怀此代兼金。
我轻声浅读图边题诗,已是泪眼婆娑,更那堪监官在旁一遍遍地喧然“昔尝不慎失陋簪于巷陌,长约四寸,其色翠绿,其质为竹。朕素爱之,悬重金以俟”的圣旨。
祥瑞元年……
我们重逢在大燕皇帝的寝宫含光殿。修竹边走出的男子,端严清矍,陌生而又熟悉,以至于我屏了呼吸,不敢相认。直到看清他噙满热泪的双眼,方才跑过去,扑入怀中……他的身子消瘦而单薄。我抬眼欲问,却被他的双唇封住……
我们的缠绵终被他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对不起。”他面露愧色,又故作出笑容,“刚刚被水呛到。”
“胡说,你哪有喝水?”我暗自焦急,“别唬我,你生病了吗?”
“是口水。”他斜睨着我,夹带着往昔的狡黠。
皇上阴虚,脾阳不足,气血亏损,是累年的病根了……这些是我盘问了无数次太医院的崔大人,方才得到的答案。我跑去核实,他却只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因几年前军中受了重伤,落下些顽症而已。”我不甘心,央着他讲下去。他便笑道:“若非受伤,也不会被故人识破皇族身份,囚在这金碧辉煌的笼中。”
他姓瑚琏,原是天生的贵胄……他的父亲是明玉殿下的次子,因不满兄长被贬为桓王而惨遭荼害,母亲墨娘带他流落民间,去了皇姓,只取个“戍”字,唯愿同“庶”音,做得一辈子的庶民,永不入朝;而他口中的故人便是明玉王府早年的别驾,而后的平州刺史衡秦。
“孱弱的身体和平白的背景是他选我的原因。”阿戍直言不讳,“但总有一天,我会让他看到瑚琏男儿的血性!”他的眸子忽然璀璨如星,燃亮了苍白的容颜。
祥瑞元年……
在阿戍的一再坚持下,我被册为皇后。
犹忆起那云淡风轻的天气与整个浓墨重彩的皇宫所形成的鲜明对比,鼓乐齐鸣中,我身着百鸟朝凤的金缕鸾服缓缓步入正殿,遥望高高端坐在宝殿正中的男子,恍若镀了金身的佛像,闪耀着令人炫目心悸的光芒。
我听得到诵官朗朗清润的声音:“……朕微时故旧,美外慧中,婉静循礼,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始立为一国之母,上乘天意,下遂民心……”
我听得到百千朝臣,上万子民山呼的祝福:“两仪作配,后德兆于坤成,百世延禧,王化则基于内则!”
从那一刻起,我发誓要骈立于他的身侧,做他翼边的凰鸟,并蒂的白莲。
可内心,却隐隐不安。不安,没来由的……
直到衡大人将他新寡的女儿送入掖庭,我方明白了这不安的根由。
同样是祥瑞元年的那个暮色黄昏……
在我与阿戍缠绵悱恻之后,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将他新寡的且怀了身孕的女儿强塞入后宫,成为了西宫缱绻的主人……
他们当时的表情与今日一般无二,而阿戍,也是这样故作轻松的缚着手,清润圭宣读他的圣旨:“衡氏淑媛,德容兼具,采纳掖庭,立为璧妃,赐居缱绻……”
接下去的一切,就如一出预先写好的戏本……
而已入黄泉的我,怎会重生?再去经历一遍祥瑞元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