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平广记》卷四百八十四的《李娃传》中,唐代白行简写过这样一个情节,那位荥阳公之子自见李娃一面以后,念念不忘,经打听,知道住在鸣珂曲的这位女郎乃倡家,遂携重金造访。小婢见客人叩门,急忙走告李娃,说上次假装丢失马鞭,故意逗留不走的公子上门来了。那次邂逅,李娃对这位来京应试的举子,堪称一见钟情,显然也一直期盼着他的再出现。可想而知,这一对青年男女,再见面时该是多么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了。谈笑间不觉已是“日暮”,街坊“鼓声四动”。这是唐朝的规矩,也是唐以前历代的规矩——禁夜,中国人到了晚间就失去行动自由。每晚,军士以鼓声周知百姓,禁夜即将开始,这也就是“暮鼓晨钟”的来历。
李娃的母亲,也许是养母,用时下的话说,即“妈妈桑”,便关心地问起来,公子你住在哪里?远近如何?是不是应该动身回去?可公子怎么舍得离开这位明眸皓齿、艳美娇媚的李娃呢?一位漂亮的小姐,对年轻异性来说,就是一块磁铁。他不想走,至少不想马上走,便编了一个谎。“生绐之曰:‘在延平门外数里。”’因为鸣珂曲在平康里(坊)内,邻近东市,延平门则在西市之西,这之间,应该相距十公里以上。荥阳公之子“冀其远而见留也。姥曰:‘鼓已发矣,当速归,无犯禁。’生曰:‘幸接欢笑,不知日之云夕。道里辽阔,城内又无亲戚,将若之何?’”李娃也愿意他留下来,便说:“不见责僻陋,方将居之,宿何害焉。”“生数目姥,姥曰:‘唯唯。’”于是,他达到目的,得以留宿。
据此可以看到,唐朝之实施禁夜令,最为坚决彻底,天子脚下的都城长安当然更是严格。唐韦述的《两京新记》称:“西都禁城街衢,有执金吾晓暝传呼,以禁夜行,惟正月十五夜敕许弛禁前后各一日,谓之放夜。”当代人读至此,大概无不一身冷汗。试想,一年之中,只有三天不“禁夜”,其余三百六十二天的夜间,民众不得在所居的坊里以外从事任何活动,这实在是很痛苦的限制。在《太平广记》卷一百的《张无是》中,就有因怕犯夜而有家归不得的情节:“唐天宝十二载冬,有司戈张无是,居在布政坊,因行街中,夜鼓绝,门闭,遂趋桥下而跧。”现在可以估计,《李娃传》中的“鼓声四动”,大概是即将禁夜的准备信号,《张无是》中的“夜鼓绝”,则是禁夜令生效之时。
鼓声刚起时,如果公子马上离开鸣珂曲,回到其骗老太太所说的住处,“延平门外数里”,大概是来得及的。何况他骑的是马,只要紧赶两鞭,也就不至于犯夜了。而张无是所以“跧”在桥下不能回家,因为夜鼓已经敲过,随而“门闭”;城门或是坊门一关,他只能露宿街头,那后果很可怕,必然要被巡逻的“执金吾”(类似警察或城管的执法人员)抓住,反倒不如躲在桥洞底下将就一宵为妥。
犯夜的处罚,据《大清律例·夜禁》:“凡京城夜禁,一更三点,钟声已静之后,五更三点,钟声未动之前,犯者,笞三十。二更、三更、四更,犯者,笞五十。外郡城镇,各减一等。”据说北京前门大街的宵禁,晚清还在断续施行,直到辛亥革命成功,才彻底去除。可见禁夜令在中国,至少有三千年历史。也就是说,中国人在这三千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夜晚无行动自由,只有憋在家里自我闭关一途。如果走出家门,必被逮治。而犯夜,是要受笞的,晾出屁屁吃板子,又羞又痛,随后还得贴棒疮膏药。在《太平广记》卷二百六十五的《温庭筠》中,这位晚唐风流人物、知名诗人,就因“醉而犯夜,为虞候所击,败面折齿”。一般来讲,受笞,打的是屁股,不知为什么他们专打诗人的脸。估计温庭筠自视甚高,不会太买账;而局子里的人并非文学爱好者,也不想参加诗协或作协。于是乎,温庭筠很吃了些苦头,弄得牙都掉了,十分狼狈。
“禁夜”乃中国第一恶政,是封建统治者最乐用、也是最常用的专制手段,以治安为名,冠冕堂皇地限制人身自由,可恨之极。为什么会有这种既不抓你,也不打你,却要你入夜以后必须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的“禁夜令”?至今未有人考证出来谁是这种精神折磨的始作俑者,我认为,百分百是御用文人拍马屁拍出来的“好事”。因为,文人巴结上统治者以后,得以在权力的盛宴中啖到一点残羹剩饭,马上会从“帮闲”的动嘴阶段过渡到“帮凶”的动手阶段,以半个主子自居。先是琢磨出这个“牧”字来描写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关系,以讨好统治者,麻醉被统治者。何谓牧?牧牛牧羊之牧也。老百姓是人,不是牲口,焉能用这个牧字?然而,正是这些无耻文人,一身贱骨头,称州长为州牧,称郡守为郡牧,称统领万民的皇帝为天下之人牧。于是帝王也好,官员也好,也就堂而皇之地按照牧养牲畜的办法,白天把老百姓赶出去自行觅食,晚上撵回来关进圈舍。老百姓一旦等同于牲口,也就难逃牲口的命运。《孟子·梁惠王上》说:“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孙奭疏:“言今天下为牧养人民之君,未有不好杀人者。”真是一针见血。牧牛者杀牛,牧羊者杀羊,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以此类推,牧人者杀人,岂不是顺理成章之事么?
法国启蒙主义者卢梭说过:“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我不知道夜晚必须禁足的法令算是何种枷锁。但人之所以称为人,而不是动物,就在于他有思想,有人格,有灵魂,有尊严,哪怕只是一天的二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被剥夺了自由,虽然待在自己的家里,但也与坐牢无异。所以,对老百姓的残害似乎不大的禁夜,其束缚手脚、桎梏心灵、压迫思想、钳制精神的副作用,却不可谓小。
在中国历史上,实施禁夜令最坚决的莫过于唐朝,取消禁夜令最彻底的莫过于宋朝。两相比较,宋朝经济之繁荣、市场之茂盛、物资之丰富、商业之发达,远超过唐朝。就因为一个禁夜,一个不禁夜,一字之差,天壤之别,这才开始中国人的全日制中国。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全部属于自己,对今天的中国人来讲,绝对不会将其当一回事的。然而,对唐朝人而言,对宋朝人而言,却是一个获得全部自由和失去部分自由的大问题。日本历史学家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论”认为唐朝为中世纪的结束,宋朝为近世的开始。我认为,取消禁夜令是这次划时代变革的分界线。如果说唐朝是中国游牧社会的最后腾起,那么宋朝则是中国农业社会过渡到商业资本社会的最早辉煌。
一般而言,对唐朝,人必称盛唐;对宋朝,人必称弱宋。唐之盛,盛在其武功雄伟、军威将强、征服藩属、拓土开疆的光荣上;宋之弱,弱在其国土仄狭、强邻压境、纳贡求存、苟且偷活的猥琐上。盛唐,是收保护费的;弱宋,则是交保护费的,一收一交,强弱立见。不过,从治和乱的角度来评价,唐朝的乱世之长、治世之短适与宋朝的治世之长、乱世之短相反。“凡唐之世治日如此其少,乱日如彼其多也。……其治安之久者,不过数十年。”“唐自高宗以后,非弑械起于宫闱,则叛臣讧于肘腋,自开元二十余年粗安而外,皆乱日也。”所以,唐诗人元稹的《行宫》诗,才有“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憧憬太平往事之语。而宋朝,“自景德以来,四方无事,百姓康乐,户口蕃庶,田野日辟”。当神宗朝发动对西夏的战事,大宋臣民已经过了百十年的和平岁月,根本不知兵戈为何物。
治世与乱世的差别,不用多长时间,就能看出分晓。一、打仗要死人,人口必缩减;二、战争要破坏,城市必完蛋。唐承隋末大乱,宋继五代战火,两朝所接的烂摊子基本相似。唐初人口为二千五百万,宋初人口为三千万,两朝人口总量大致相同。从唐初到安史之乱前的天宝十四载(755),用了一百零六年,人口达到五千三百万。宋初到靖康之变前的大观四年(1100),用了一百零四年,境内人口竟超过一亿,前者翻了一番,后者翻了两番。唐朝经安史之战、节度之祸、藩镇之争、黄巢之乱后,国家残破至极;靖康之变以后国土锐减的南宋,其人口总数仍与鼎盛时期的唐朝持平。
唐朝人口超过十万以上的城市为十七座,宋朝人口超过十万以上的城市为五十二座,显然,治世长的宋,其人口繁殖速度,其城市建设规模,要大于快于乱世长的唐。宋朝的首都开封,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人口过百万。唐朝的首都长安,占地面积大于开封,人口也过百万,但长安“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坊和市分开,实施封闭式管理,日暮鼓动,户户关门,坊市禁闭,路人绝迹,唯有逻卒。唐朝的黑夜是真正意义的黑夜,宋朝的首都开封和杭州则是不夜之城。由于坊市合一,没有营业时间和营业地点的限制,夜市未了,早市开场,间有鬼市,甚至还有跳蚤市场。人来客往,买卖兴隆。“处处各有茶房、酒肆、面店、果子、彩帛、绒线、香烛、油酱、食米、下饭鱼肉鮝腊等铺。盖经纪市井之家,往往多于店舍,旋买见成饮食,此为快便耳。”
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现存故宫博物院,画的是鼎盛时期的开封,给人一种生气勃勃的视觉感受。在这幅画上,你看不到唐时长安那雄伟、堂皇、气派、大度的王者风范,但市民之忙忙碌碌、店铺之财源滚滚、车马之喧嚣过市、仕女之丰采都丽、文士之风流神韵、建筑之鳞次栉比、街衢之热闹非凡,绝对是唐朝的长安、洛阳见不到的物质繁荣、经济发达。
在中原地区称帝为王的朝代,以宋朝的面积最小,而小到最不堪时,宋高宗只剩下浙东和东海几个岛屿。即使最大时,北宋的国土面积也只有唐朝的一半。长江以南的南宋就更可怜了,国土面积只有明朝的三分之一、清朝的五分之一。而这个王朝却能每年给北方恶霸邻邦交数十万银子、数十万匹绢为保护费以免遭战火。西夏、党项、辽、金、元理直气壮地要这批银绢,因为是纳贡。宋王朝虽然也不大愿意掏,因为名义不好听,你在下,他在上,不过想到老子有钱,掏出一点打发这些穷要饭花子,也还是一种精神的胜利。
如果没有精耕细作,如果没有农业改良,如果没有市场竞争,如果没有全心全力,不可能生产出足够的粮食来填饱这翻了两番的人口的肚子。唐之粮食亩产量很低,仅为一石。唐末黄巢之乱,不得不以人为食,因为整个社会财富积累极少,经不起这些蝗虫般的流寇拉锯式的消耗;而靖康之变后,北方沦落,中原人口背井离乡、大量流亡,不但王侯卿相、豪门望族、富商巨贾、文武百官举家南渡,就连州县吏胥、生员举子,乃至升斗小民、寻常百姓,也想尽一切办法南逃求生,这是中国历史上继魏晋南北朝以后又一次人口大迁徙。然而,被金人追得走投无路的南宋政权,却能依靠物阜民康的江浙地区,接纳了数十万北来同胞,并逐步安顿发展起来,营造出一个再度辉煌的局面。
可以断言,一个实施禁夜令的朝代,其臣民不可能会全心全力。尽管禁夜令不枷不锁不系绳索,然而这种精神上的枷锁,心灵上的绳索,也无从谈积极性和主动性。大宋王朝能够以突飞猛进的姿态创造出巨大财富,应该说,是取消禁夜令,把夜晚还给老百姓的结果。
从国家年度财政收入来观察,盛唐不如弱宋远甚。在平常年景下,北宋岁入为八千万至九千万贯文,南宋岁入为一万万贯文,唐朝岁入为三千余万贯,不过是宋朝的三分之一左右。宋不仅强于前朝的唐,与后朝明、清相较,也不逊色。明朝隆庆五年(1571)国家收入为二百五十万两,万历二十八年(1600)国家收入为四百万两,按通常一贯铜钱兑换一两白银换算,那么,北宋岁入折合八百万至九百万两,南宋岁入折合一千万两。明朝的岁入不过为北宋的二分之一、南宋的三分之一,不免相形见绌,更何况明朝领土和人口均大于宋朝,尤其南宋,只有半壁江山。看来,明朝臣民真是很丢脸,从皇帝到平民,干劲儿都不如两宋。清朝顺治七年(1650),岁入为一千四百八十五万两,离宋朝最高年收入一千六百万两,尚有差距。一直到道光、咸丰年间,经济总量才稍稍超过两宋。可清朝的人口总数此时已达三亿,比之宋徽宗时期的一亿多出两倍。一亿人和三亿人所创造出来的财富相等,夫复何言?有人做过这样的统计,南宋以五千五百万人口,占全世界人口总数百分之十五,创造了世界财富的百分之七十五。而1700年到1820年清朝康雍乾所谓“盛世”,中国的经济规模在世界的比重,也只有百分之三十二,而人口却是世界总量的百分三十六,这,就是大宋王朝的老百姓在走出“禁夜令”以后创造的经济奇迹。
因此,宋朝绝非我们印象中那个积贫积弱的耻辱王朝;积贫积弱是事实,耻辱蒙羞也是事实。北宋最后两个皇帝被敌国捉走当了俘虏,死在异国他乡;南宋第一个皇帝被打败只能逃到海上存身,倒数第三个皇帝被元人抓走,最后一个皇帝逃到海上也不得不被大臣背着跳海。在中国封建王朝兴亡史上,再没有比两宋王朝更让人泄气的了。然而,在强敌压境、战乱频仍、俯首服低、花钱买和平的三百年间,宋朝经济上的极大丰足和文化上的极度辉煌,是其他朝代难以望其项背的。中国人的三大发明,罗盘、火药、印刷术,就是这个积贫积弱的耻辱王朝对于历史的伟大贡献。人称盛唐的李氏王朝,却在这方面交了白卷。
取消禁夜令释放出来的区区生产力也许很有限,但人们拥有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的完全自由所产生的精神能量,却是无限的。美国历史学家墨菲说:“在很多方面,宋朝是中国历史上最令人激动的年代。后来的世世代代历史学家批评它,是因为它未能顶住异族入侵,而终于被他们痛恨的蒙古人打垮。但宋朝却从960年存在到1279年,长于三百年的平均朝代寿命。”他认为宋朝“完全称得上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生产力最高和最发达的国家”(《亚洲史》)。
日本学者加藤繁在《宋代都市的发展》中说:唐代“坊的制度——就是用墙把坊围起来,除了特定的高官以外,不许向街路开门的制度——到了北宋末年已经完全崩溃,庶人也可以任意面街造屋开门了”。加藤繁所说的“北宋末年”,准确地说应为唐朝末年,直至五代,禁夜令流于形式,渐渐式微,民众也不太在乎了。《花间集》中张泌那首《浣溪沙》就是一个例证,其首句“晚逐香车进凤城”,明显犯了夜禁。可同为晚唐诗人的张泌(842—914)要比温庭筠(812—870)幸运得多,究竟小三十岁,加之又逢乱世,显然,已不大坚持夜禁,他这才敢放心大胆地盯梢泡妞,也不必担心受到“败面折齿”的笞责。
从宋人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里的“州桥夜市”一节,我们约略知道北宋鼎盛时期的汴京夜晚,市面之繁华,商铺之稠密,钱财之富裕,物品之丰足,恐怕连当下的开封也无法相比。“出朱雀门,直至龙津桥,自州桥南去,当街水饭、爊肉、干脯。王楼前貛儿、野狐、肉脯、鸡。梅家鹿家鹅鸭鸡兔、肚肺鳝鱼、包子、鸡皮、腰肾、鸡碎,每个不过十五文。”接下来,从朱雀门的曹家从食,“直至龙津桥须脑子肉止,谓之杂嚼,直到三更”。而“东角楼街巷”一节里,从夜到明,从天亮到天黑,宋朝的首都简直就是一个不眠之城。“自宣德东去东角楼……直至旧酸枣门,最是铺席要闹。……南通一巷,谓之‘界身’,并是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闻见。以东街北曰潘楼酒店,其下每日自五更市合,买卖衣物书画珍玩犀玉。至平明,羊头、肚肺、赤白腰子、奶房、肚胘、鹑兔、鸠鸽、野味、螃蟹、蛤蜊之类讫,方有诸手作人上市买卖零碎作料。饭后饮食上市,如酥蜜食、枣、砂团子、香糖果子、蜜煎雕花之类。向晚卖河娄头面、冠梳领抹、珍玩动使之类。东去则徐家瓠羹店,街南桑家瓦子,近北则中瓦,次里瓦。其中大小勾栏五十余座。内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数千人。自丁先现、王团子、张七圣辈,后来可有人于此作场。瓦中多有货药、卖卦、喝故衣、探搏、饮食、剃剪纸画、令曲之类,终日居此,不觉抵暮。”
在“会仙酒楼”一节中,汴京人的阔绰、挥霍,也令人惊叹咋舌。“大抵都人风俗奢侈,度量稍宽,凡酒店中不问何人,止两人对坐饮酒,亦须用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即银近百两矣。虽一人独饮,碗遂亦用银盂之类。”当时酒楼饭店所用餐具,悉以纯银打造,若不富得流油,岂敢如此奢华。在“民俗”一节中,“其正酒店户,见脚店三两次打酒,便敢借与三五百两银器。以至贫下人家,就店呼酒,亦用银器供送。有连夜饮者,次日取之。诸妓馆只就店呼酒而已,银器供送亦复如是。其阔略大量,天下无之也”。
在“潘楼东街巷”一节中,“潘楼东去十字街,谓之土市子,又谓之竹竿市。……茶坊每五更点灯,博易买卖衣物图画花环领抹之类,至晓即散,谓之‘鬼市’。……又投东,则旧曹门街,北山子茶坊,内有仙洞、仙桥,士女往往夜游,吃茶于彼”。而“马行街铺席”一节,那夜市游人之稠密,店铺生意之红火,仕女簪戴之亮丽,车来马往之喧闹,也许只有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堪与一比了。马行街在新旧封丘门之间,长约十里,“坊巷院落,纵横万数,莫知纪极。处处拥门,各有茶坊酒店,勾肆饮食。市井经纪之家,往往只于市店旋置食物,不置家蔬。北食则矾楼前李四家、段家爊物、石逢巴子。南食则寺桥金家、九曲子周家,最为屈指。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如耍闹去处,通晓不绝。寻常四梢远静去处,夜市亦有燋酸豏、猪胰、胡饼、和菜饼、貛儿、野狐肉、果木翘羹、灌肠、香糖果子之类。冬月虽大风雪阴雨,亦有夜市;子、姜豉、抹脏、红丝水晶脍、煎肝脏、蛤蜊、螃蟹、胡桃、泽州汤、奇豆、鹅梨、石榴、查子、榅桲、糍糕、团子、盐豉汤之类。至三更方有提瓶卖茶者,盖都人公私营干,夜深方归也”。
宋人蔡絛在《铁围山丛谈》里,专门谈到了马行街。“天下苦蚊蚋,都城独马行街无之。马行街,都城之夜市,酒楼极繁盛处也。蚊蚋恶油,马行街人物嘈杂,灯火照天,每至四鼓罢,故永绝蚊蚋。上元五夜,马行南北数十里,夹道药肆多国医巨富,声伎非常,烧灯尤壮观。故诗人多道马行街灯火。”马行街之富,只是汴京一角,由此可见,汴京尽管小于唐朝的都城长安和洛阳,但其发达富足的程度远胜前朝,而在社会公平方面亦是如此,如进学之不计贫富,如科举之不问家世,如土地之不抑兼并,如用人之不限士庶,如经商之不受限制,如贸易之不禁海运,如消费之不约奢华,如文化之不计雅俗,因此,在相对和平的时期里,宋朝居民的自由程度、幸福指数,绝非前朝所能企及。
孟元老著《东京梦华录》,时已南宋,对于他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汴京盛况,既是难以磨灭的记忆,也是割舍不去的隐痛。在他笔下,一切无不美轮美奂,无不弥足珍贵,这也是曹雪芹在黄叶村写《石头记》的心情,凡失去的,都是最美好的,凡再也得不着见不到的一切,唯有悔恨而已。所以,他对当年的汴京,倾注着怀旧之情。“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歌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朱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辇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方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意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
虽然,“仆数十年烂赏叠游,莫知厌足”。但是,“一旦兵火,靖康丙午之明年,出京南来,避地江左,情绪牢落,渐入桑榆。暗想当年,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但成怅恨”。其实,据宋吴自牧的《梦粱录》和宋周密的《武林旧事》,南宋的都城临安,其城郭之美,其街市之繁,其店铺之密,其物品之丰,其人烟之盛,其商贾之富,其仕女之靓,其娱乐之盛,并不亚于汴京。而“杭城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更钟鸣,卖早市者又开店矣”的夜市规模,也远超过开封。汴京最鼎盛时,拥有一百万人口,而杭州的常住人口为一百五十万,加上流动人口,加上不断从北方逃奔故国的遗民,当超过此数,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固然,林升的那首《题临安邸》“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讽刺了醉生梦死的杭城人,但生于斯、死于斯的二百万甚至更多的百姓,却用双手和智慧创造了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
然而这个好的开端,却被辽、金、元以及西夏、党项等强邻扼杀。正如古希腊亡于古罗马、古罗马亡于日耳曼一样,文明永远屈服于野蛮。一个满腹诗书、体单力薄的文弱书生,绝对打不过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赳赳武夫。这也是汉化得多一点的辽国败于汉化得少一点的金国,而汉化得少一点的女真人却败于完全没有汉化的蒙古人的道理。
可这个“黄金时代”,无论北宋,无论南宋,都是坚决不实施禁夜令的朝代,也许这是最值得记住的一点。
因此,这个朝代商业之发达,贸易之兴隆,资本市场之出现,商品经济之形成,上层建筑之松动,政治体制之变化,文化生活之多样,消费模式之趋奢……这一切,都来自于宋朝人一天得以掌握自己的二十四个小时,不视人眼色,不仰人鼻息,不受人制约,不求人保护的自由之果。
这也就是陈寅恪的名言:“华夏民族文化历千年之演变,造极于赵宋之世。”然而,宋朝的意义远不止此。严复曾经说过:“中国所以成为今日现象者,为宋人所造就十八九。”这才是我们认识宋朝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