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那天下午,当我不小心把泥巴溅到这名红衣女孩身上时,就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内心的后怕比平日干过任何坏事都要强烈,同时还夹杂着另一种难以言明的感受,我并不知道那其实就是“血浓于水”的自然反应。
我把泥巴狠狠一掷,“啪”地开花,泥点四处乱溅。一看正中墙上那破洞,便得意洋洋地向伙伴要泥巴继续玩。
但这一次却是死一般的沉寂。我抬起头,发觉就在我跟前半蹲着一个年纪与我们相仿、穿着大红外套的女孩。泥点溅在她的大红外套上。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伙伴撒下泥巴就跑,我也顾不了什么?跟大家作鸟兽散。这下炸了马蜂窝。又不是逢年过节,穿那么漂亮的大红外套干吗呢?我和几个伙伴靠在残墟边大口大口地喘气,最后决定偷偷地绕回去看看。大家猫着腰从围墙探出脑袋时,发现那个女孩子自己一个人还在那里,嘟着樱桃小嘴,鼓着红彤彤的双腮,一个劲抹掉身上的泥点。
“不知哪儿来的?”有人低声嘀咕了一句,引起众人的猜测。“管那么多?再掷她!”很快就有人出馊主意。“对,扔她!”几个小伙伴纷纷捡起泥巴,准备向她扔去。我看着她明亮的双眸里似乎还有泪花闪动,显然被泥点弄脏了大红外套,她心里甚是难受,她微微低下头去,双手交错,竭力想把泥点抹掉。迷迷惑惑间,我隐隐约约觉得她似曾相识,感觉她应该跟我会有某种亲情关系。“算了,男子汉大丈夫,不欺负女的。咱们再瞧瞧她还敢怎么样!”我把手一挥,就像电影里的将军命令士兵一样,叫大伙儿趴在墙头,继续关注这女孩子。
“坏了!”当看到女孩子竟一直头也不回地往我家那个方向走去时,伙伴们喊出声来,“阿宏,她上你家了!”我也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心想晚上那一餐“皮肉炒竹枝鱼”是免不了了。直到日头西坠,我才忐忑不安地循着墙根溜回家。当我一踏进门见到姑妈时,也只是呆呆地站着,不晓得过去喊她。妈妈走过来拍打我的衣服,说:“真不懂礼貌,还不快叫姑妈!你瞧你,整天都在外头玩耍,也不晓得待在屋里陪陪你表姐。”我不敢出声,慌慌把头压低着,不敢往“表姐”那儿瞧一眼——表姐就是那个穿红外套的女孩!好在这时姑妈喊我:“快来吃晚饭啦,菜都凉了。”我才别别扭扭地上了饭桌。
以前老听奶奶念叨表姐,说她与我一般年纪,却比我听话得多了。奶奶说她眼睛水灵灵的就像会说话一般,而且天生一个好嗓子,平常又爱哼歌,山里人都很喜欢她,称她是一只快乐的小百灵鸟。说来也怪,当天下午,当我不小心把泥巴溅到她身上时,就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虽然我此前与她素未谋面。当时内心的后怕比平日干过任何坏事都要强烈,同时还夹杂着另一种难以言明的感受,我并不知道那其实就是“血浓于水”的自然反应。直到晚饭后,听到表姐开口说第一句话的那一刻,我才感觉到这个女孩竟是如此软弱可欺。她的声音是如此婉转悦耳、灵妙动听,以致我怀疑那根本就不是从她的口里传出来的。她说话时轻声细语、婉婉道来的神态,更是令人油然生怜。我并没有感激她将我的“恶行”隐匿不报,反倒以为她一个山里女孩,什么都没见识过,肯定不敢肆意嚣张,甚至早就把自己的委屈忘得一干二净,哪里还会记仇记恨,那一次我将她推哭了,原因是她拿了我的小人书,没经我的同意。
半夜里,我被爸妈吵醒了。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好像姑妈要把表姐送给妈妈当养女,因为姑妈她们那里很穷。可是妈妈不肯答应。爸爸一激动,说话大声了点,妈妈便哭了。后来怎么样,我不清楚。但是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姑妈便带着表姐回去了。妈妈追上去,给了姑妈一些钱;奶奶也给了表姐钱,还给她们一袋大米。几个女性在大路上哭别。
表姐和姑妈回去后差不多有半个月,奶奶便带我到姑妈那儿做客。去的路上我兴高采烈,但是住了一晚,我便嚷着要回家。因为山里的黑蚊子太厉害了,而且那里除了山还是山,整天也没什么好玩的。当我吃到那碗山薯粥时,我才稍稍安静下来,我想起了表姐在我家吃米饭时的那种憨样儿。
第二天,我和奶奶就回程了。姑妈和姑丈送了我们一大段路。奶奶要姑妈回去,又对姑丈说,不准把小表姐送给别人,再穷再苦自家也得把表姐揽起来。姑丈喏喏,姑妈却只是哭不停。就当姑妈和姑丈要回去的时候,我惊奇地看到表姐远远地赶来了。她头上淌着汗,急匆匆地把一大包东西往我手里一塞,说:“表弟,给你两个烤红薯带着吃!”
多年以后,我又去了一次姑妈家,那时表姐出嫁了。我看着那个忸忸怩怩穿着大红嫁衣、已经长大的山里女孩,就又想起几年以前她的红外套、红外套上的泥点和两个热乎乎的烤薯,不知怎么的,就在那喜气洋洋的唢呐声中,双眼湿润了……
所谓内心的快乐,是一个人过着健全的、正常的、和谐的生活所感到的快乐。
——罗曼·罗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