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
中度智力障碍,轻度自闭症
三岁前会背儿歌,三岁时突然出现无法沟通的现象
被确认为自闭症,走上漫长的求医问药之路,未见明显疗效
八岁进入达敏学校,后进入职高班
“培智学校只负责九年义务教育,嫌他太大;养老院嫌他太小;福利院只接收没有父母的残障儿童、弃婴和没有子女的老人;保险公司不接受残疾人投保;社会保险又暂时没有这一块。”这是一部影片里对自闭症人失去父母后所面临困境的描述。那时候,谁来做他们的导游?当他们的父母老去,又有谁愿意来陪伴他们的风雨人生?刘佳芬无法停止对他们未来的想象,这想象往她心里一天天添加砝码,渐渐地变成了难以言说的痛苦。每想一次,就往这痛苦的土地里浇了一层水。痛苦弄湿了她的思维,她每想到一个法子,都能感觉那潮湿的让她难以自拔的味道。她必须找到法子!
2001年11月6日
这几乎是确定无疑的,当王海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睛上盖着的黑黑的东西消失了,各种各样的声音都一起跑到耳朵里,它们说来就来,赶也赶不走。
窗外几只鸟叽叽喳喳,它们叫着叫着天就亮了。厨房里的一只蛋滋滋在叫,它叫着叫着就可以吃了。汽车老是嘀一下,嘀一下,它们身上长着王海最喜欢的圆圆的轮胎。还有什么东西在窗户边呜呜地转来转去,有点像哭,有条水管摇着白白的身子,嗒嗒地在讲话。
这个地球上的声音就是这么多,它们讲啊讲啊,从不肯停下来,让王海对哪个声音做出回答呢?幸好现在这些声音很轻,不会使他难受。
他盯着水管看,它摇啊摇,嗒嗒嗒嗒,一直没有停下来。
他走到窗户边,跟着它说:嗒,嗒,嗒,嗒……
它也跟着他说:嗒,嗒,嗒,嗒……
王海听见一个人跑进来,站在身边很久,然后说:“又一个人看窗外了,不要老是说嗒嗒嗒嗒,唉,又是刻板行为。小海,你是在看风吗?”
王海回答:“风吗?”
“是风在吹,风一来,很多东西都会动。风,是空气流动。它看不见,摸不着。”
“摸不着。”
她俯下身子来,盯着王海,“看着我的眼睛,说‘妈妈,早上好’。”
“好。”
“叫‘妈妈,早上好’。妈妈,妈妈,妈妈。”王海看见她的嘴巴张得很大很大。
“妈妈。”
“我是谁?”
“我是谁。”
“我是妈妈!”
“我是妈妈。”
“应该说——‘你是妈妈’!”
“你是妈妈。”
她每天早上都要对着他重复同样的话语,一天又一天。
“你是谁?”
“你是谁。”
“你是王海!”
“你是王海。”
“应该说‘我是王海’!”
“我是王海。”
王海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每次她叫“王海”时,她都对着他说:“我在叫你呢!你把头抬起来,王海,看着妈妈,回答‘唉’!”每次,她都捧着他的头,对着她。但他不喜欢看她的眼睛。
“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王海重复着她的话,始终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唉,哪有那么多‘唉’,快停下来。你就不肯看妈妈一眼吗?也不知道你叫的是什么?唉,到现在,九岁了,他看一个有生命的人就像看一块木头。唉,王勇,你听,什么是你,什么是我,都搞不清楚。唉,他还能搞清楚什么?”
“你怎么也说这么多‘唉’,他这是遗传你吗?”
王海拿起一张纸,开始撕。一边撕,一边说:“不能撕,不能撕。”
在达敏学校,每当他拿起一张纸,开始撕,刘老师就会说:“王海,不能撕。”
王海跟着她说:“不能撕。”
然后他继续低着头,撕啊撕。那个叫“刘老师”的人就会拿个录音机放音乐,这样他就会停下来,让一个个蹦蹦跳跳的音符通过他的大脑。
“你看,他又开始撕纸了,你快制止他!刘老师不是说了吗,要把他的时间填满。不填满,他一得了空隙,就会开始他的刻板行为。你让他去刷牙。再撕下去,上学要迟到了。”
王海还在撕啊撕。每撕一下,纸就发出“哧”的一声,好像在笑。王海跟着它也笑一下——“哧”。
“什么办法都想尽了,什么路都走过了,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一天到晚自言自语,撕纸可以撕一两个小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随时随地会发脾气。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主动叫过我一声‘妈’,也没叫过你一声‘爸’。他嘴里的‘爸爸’和‘妈妈’,都是没有意义的音节。”
王海听到她哭起来,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和窗外“叽叽喳喳”“嘀嘀叭叭”“呜啊呜啊”的声音混在一起,在他耳朵里挤来挤去,高高低低,乱极了。
他捂住了耳朵。他不喜欢耳朵里那么挤,过高的声音在他脑袋里正进行着一场战争。他要把它们赶走。她突然放低了嗓门,说:“小海,听妈妈话。不生气,不生气。”
接着,她打开了录音机,说:“刘校长叫我多给你听听音乐。音乐共振能对你的大脑前庭进行理疗,促进脑垂体分泌激素,消除你每天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焦虑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首肖邦的《雨滴》,你不能发脾气哦。”
“发脾气哦。”他一字一顿地说。
音乐响起来,一个个音符钻进他的耳朵,他放下了手中的纸,音乐柔软的手抚摸着他,他甚至摇晃起了脑袋。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叫的‘爸爸’‘妈妈’是没有意义的?”
“你看出意义来了?!我宁可他智商低一点,只要有一点感情的表示。可是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过。”她的音调又高了,但音乐声把她的声音盖住了。她的声音被关在音乐外。
“对他来说,或许‘爸爸’‘妈妈’也只是两个音节,就像‘萝卜’‘青菜’‘小葱’‘大蒜’一样。但他没有表示,不代表他没有感情。”
“他所有的表达只是在重复,机械地重复。他就在我们旁边,但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他是在外太空吗?任我们怎么呼喊,他躲在自己的壳里,似乎没有真正听到过,只发出来似有似无的信号,传到我们这里,都已经变成乱码了。我们就对着这些乱码发愣,以为自己是编程高手,可以破译……”
“或许我们和他都在挖地道,他从那边挖,我们从这边挖。他不知道我们到底离得多近了,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就在不远处。或许只误差了那么一点路。总有一天,会找到的,会连在一起的。刘校长不是说过吗?没有人愿意封闭自己,只是不知道该怎样表达。”
“我已经挖得累了,在我们死之前,能找到吗?”
她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厨房里传来脚步声、流水的声音、火舔着锅发出吱吱的声音,这些声音细细小小的,都被录音机里的声音一口吞了下去。
“你不要说丧气话,我们都绝望了,他怎么办?”
“我们……再生一个吧,到他老了,也好有个照应。”
“把对他的关心和爱分给另一个孩子,你愿意吗?”
“我不知道……再有一个……正常的概率是百分之八十。我也害怕,如果再生一个,等他成人,他要照顾我们二老,还要照顾哥哥,谁愿意和一个有包袱的人结婚呢?这对他不公平。”
“我总想着,小海会不会有一天突然把灵魂找回来,突然变好。”
房间里静下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没有了,只有他们的鼻子“嘶嘶”地响着。音符从录音机里流出来,软软的,轻轻的,在王海耳际飘拂,摸得他的耳朵很舒服。
他抬起头时,扫了她一眼,她的脸和眼睛都湿湿的,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子,继续和耳朵里的音符待在一起。她走过来说:“今天外婆生病,妈妈帮小海刷牙洗脸,送小海上学,晚上来接你放学。”
她拉着王海的手进了卫生间。别人身上长着一根根看不见的刺,只要有人一碰到他,他就疼。人越多的地方,刺就越多。他走到人群中,随时有可能被刺到,他就会尖叫,就会把手指啃出血,就会把手上能拿到的东西摔碎。王海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但她身上没有刺。他们俩,都没有刺。没长刺的人太少了。
她拿着牙刷让他刷牙,他把杯子里的水喝下去了。他听到她大叫着“那是生水”。他捂住了耳朵。她拿着毛巾给他洗脸,说他站得像个木偶。她一口口地喂他吃饭,他抬起头看天花板。时间一格格地被填满,没有空出来的时间,让他有一小格地方,可以放置他的焦虑和不快乐。他始终是微笑的,眼睛游离在别处,没有看过她一眼。刷完牙,他把杯子调整好,让它杯柄向里。他的杯子永远必须保持这样一个姿势,不能有一点点变化。
“那天花板上是在放电影吗?他竟然可以一边张开嘴吃饭,一边抬头盯着天花板看。如果可以,我真想变成那块天花板。”
王海听到她的鼻子里又发出“嘶嘶”的声音,接着又有了“呜呜”的声音,听到和她说话的那个他在地板上走来走去,脚和地板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说:“小青,你不要哭了,他上学这一年多,变化挺大的。这或许是个好兆头。”
车子在学校门口停了下来。“小青,你先下车,我在前面拐角那个修车铺等你。待会儿你自己走过来,下车时动作利索点,如果被熟人看见,就全知道了。”
“我们连送个孩子上学也要怕被人看见,这样偷偷摸摸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
她拉着王海的手,又“嘶嘶”地抽起鼻子。她领着他走到班级门口,对他说:“妈妈上班去了,小海听老师话,小海再见!”
“外婆再见!”他回答她。他看见刘老师走过来,对他说:“小海,今天我们要社区教学哦,你来得有点晚了,快点准备,要出发了。”
“唉,刘老师,他刚刚对我说‘外婆再见’!今天他外婆没来送他,他还是像昨天一样,和我说‘外婆再见’。”
“你不要着急,一步步来。你看,他第一天来的时候,不愿意让我碰一下,好像我浑身长了刺似的,现在他会主动和我握手了。你看他进步多快。王海,今天不能说‘外婆再见’,要说‘妈妈再见’。”
“妈妈再见。”他说再见的时候,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子,他听见她又“嘶嘶”地抽起了鼻子,他听见那熟悉的“嘶嘶”声越变越轻,越来越远。
他走到自己的桌子边,仔细地把椅子挪开来,调整好距离。他把椅子放在最精准的位置上,然后坐下来,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子。那鞋子会是一个宇宙吗?宇宙里十颗大小不一的星星,正上演着各种传说。
“今天我们要去公园学习找厕所,上厕所。王海,我们先复习一下。拿出自己的识字卡片。”
一个柔软的声音从他身后传过来,他重复着她句子中最后两个音节:“卡片。”
2001年1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