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建设把那张纸条交给她时,田娟忍住了眼泪。
他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生命的光正一点点从他身上逝去,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一口海底痰在喉咙里一进一出,他努力张开眼睛看四周,眼窝深陷进去,像一对蜡烛,燃尽烛泪即将熄灭,他似乎是在确定田娟有没有来。医生预言他半年的生命,他坚持了一年多。
他此刻撑着,是不肯死。
他要在人间留下三个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一个十三岁的智障孩子,还有一个要和孩子争抢玩具的智障妻子。
他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在说话——“老师”,用那双瘦若枯木的手在纸上摸索着写字。他把手慢慢提起来,要把那张纸,交到田娟的手上。
她走过去,接过纸,看到上面写着两个字——“儿子”。
他要把孩子交到她的手上,一个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手上。
这个被病魔一点点吞噬掉的男人正迎接他的最后时刻,老母亲的背像一把弯曲的弓,俯在他身旁,看上去好像随时要倒在他身旁。她握着他的手,唤他的乳名,老泪纵横,白发人送黑发人,苦难再一次光顾了这个家庭。他是家中的顶梁柱,他一走,留给年迈母亲的唯一遗产,是一贫如洗的家和身边这对智障母子。
陆明亮看见奶奶在哭,也开始哭起来。他是不是也知道他的父亲将永远离他远去?他的母亲走来走去,在说:“要死了,不能死。”然后用手捂住明亮的嘴,说:“不能哭,不能死。”又跑过去拉开婆婆与丈夫的手,大喊:“你弄死他了,你弄死他了!”
当他用眼中最后一缕摇曳的光看着明亮时,他的眼神似乎又亮起来,他缓慢地转过脸去看田娟,那一点微弱的亮光变成了恳求。
“你放心吧,我们达敏学校会照顾好小亮,我会一直送他上学放学,直到他毕业。他现在特别听我的话,我很喜欢他。”
陆建设在弥留之际,要把他爱了一生、困扰了一生的妻儿放下了。毯子盖在他身上,显出这个可怜的男人已经瘦得只剩下骨头,枯萎的身体里,死亡与牵挂互相拉扯着他尚存一息的灵魂,飘摇的灵魂一定是无助的。如果自己的许诺能让他在最后一刻获得安慰,能让这个不幸的家庭有些许温暖之色,那必是她的一种获得。
当田娟走出大门时,哭声依稀可辨,像夜幕中一堵堵将要倒塌的墙。在夜色中,他们的哭泣好像是黑色的,缠绕着难以看清方向的迷雾,明亮哭得好像要呕吐了,他哭起来总是这样。不幸从来就没有放弃过这个家庭。没有生病前,陆建设总是喝得醉醺醺的来接明亮,半白的胡子仿佛几个月没修理,让人感觉他从来没有照过镜子,也不在乎自己在人前的形象。拉完车,他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喝酒。
田娟总是对他说:“陆师傅,你到学校来,那么浓的酒味要吓着我们的孩子,请你以后来接时还是千万不要喝酒吧。你这个样子,孩子看见你,个个都害怕。你总得注意打理下自己,干干净净的来学校。”他只管点头。
下次来,照样是一身酒味,一脸胡子。
他对她说:“没办法啊,一想到这么个烂摊子,我就想喝酒。我也不喝贵的,红星二锅头,三块钱,喝三天,解解闷气。”
很难说清,究竟是艰苦劳作,还是抑郁,或者是长期醉酒,让他的身体终于完全决堤。他隔三岔五要去医院,不能接孩子,田娟主动请缨,替他接送。每天早上,她准时在楼下等着,明亮独自下楼,有时吃了早饭来,有时奶奶要照顾父亲来不及做早餐,他就饿着肚子下来。
他们在晨光里穿行,江南一年四季都是落叶,但这样的清晨却没有因为无处不在的凋零而显出感伤的气息。他总是搂着田娟的腰,夏天的时候,腰上热热的,出一层汗,他的手上也出一层汗;冬天的时候,他抱得紧紧的,互相取暖。渐渐地,她有了一种错觉,那身后的孩子是不是命运额外赐给她的另一个孩子?
如果他没吃早餐,路过早餐铺,她总要停下来买包子,等着他一口一口吃完。他最喜欢吃包子,一口气可以吃四五个,吃得满嘴都是油,然后用手一擦。她总是在他身旁静静地看他吃完,如果幸福是无限的,那么这个小小而残缺的生命,这只来到世间的残疾的小蚂蚁,能在无限之中获得了一点点有限的快乐,来自食物的快乐,那也是一件令她感到幸福的事情。她已经习惯了他身上的疤痕,即使在阳光照耀下,她也忘记了那初见时的可怖,好像它们已不复存在。
为了让他不再借上厕所之机逃跑,她制订了详细的上厕所行为矫正计划表和成果表。
第一步,明亮和她胳膊挽着胳膊上厕所。她必须用胳膊夹着明亮的手,为了防止他逃脱,她在用劲。
第二步,她拉着明亮的手腕。这时,她和明亮的距离可以稍微松开一点,依然是她在用劲。
第三步,她拉着明亮的衣角。她和明亮的距离进一步拉开,但是明亮还在可控范围内,她用的劲减小很多。
第四步,明亮拉着她的衣服。角色转换了,主动用力的人是明亮,这个时候他随时可以跑掉——但他竟然不跑了。
第五步,一学期后,她让明亮与她并排走。因为前面的基础,明亮不用和她拉着,但是她的存在,像无形的枷锁一样建立了秩序——他依然没有逃跑。
第六步,快十个月了,需要上厕所的时候,明亮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他走快了,她就叫他一下,他会停下来,等她。有时候她刻意在离厕所最近的门口等着,后来退到远一点的车棚那里等着,再后来就离得更远,在拐角处等着,远远地能看见他在上厕所,同时他也能看见她。距离在渐渐拉长——他依然能做到上完厕所,马上回到她身边。
第七步,学会排在队伍里上厕所。班级里所有的同学一直在学习全班排队上厕所。一开始把明亮安排在队伍前面,后来把他放在最后面——一步步,在她带领下,他学会了排着队上厕所。
一开始她要抓着他的手上厕所,一年后,他能排队上厕所,他也不再借这个机会逃跑。七个步骤,十二个月,在她的等待里,他在慢慢发生着变化。
有一天,明亮说:尿尿!尿尿!
田娟没有起身,对他说:“明亮自己去小便。”
他就来抓她的胳膊,拉着她往外走。
她走过去,把教室门都打开,说:“你自己去,老师不陪你去。”
明亮站在那里,用请求的眼光看着她,一动不动。
她对明亮轻度智障的同桌说:“你带着明亮上厕所。”
明亮似乎明白田娟伴随他去厕所的可能性已经消失,只能听从她的安排,跟随同桌去。
让田娟惊讶的是,他竟也成功地从厕所回到教室。
当初他总是一句话不说,常借着上厕所的机会跑到教室外面去,后来,很多事情他都愿意报告,并请求她带他出去。这个过程,她花了两年的时间,一步一步,直到一场“持久战”胜利时刻的来临。
她又花了两年时间,教他系鞋带。一个星期教三次,拿来一条绳子,先打个活结,再拿着他的手解开。她说:“明亮用右手提起右边的绳子。”他就提起来。“让绳子弯个腰。”他的手指弯不了,她捏着他的手指弯。“明亮用左手提起左边的绳子。”“再让绳子弯个腰。”“互相交叉。”“把右边的绳子往下转过左边的绳子。”“然后系紧。”
这样的动作,一遍遍分解,手握着手教,从五年级到六年级,整整教了两年。当田娟几乎要放弃时,有一天,他突然会了。山重水复疑无路,他总是在关键时刻让她重拾信心,给她带来惊喜,再难再慢,总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她在走向明亮启智的道路上跋涉多久,遇到多少曲折,都不算是特别艰难的事情,爱本身就是一种自我完善和满足。对于像他这样的孩子,学习系鞋带就像智力正常的孩子攻克奥数难题,当他每天做着超越他能力的事情,何尝不是一种更加坚忍的付出?她的第一千零一次,也是他的一千零一次。
真难为他了。
田娟把这种互相“难为”当成她与他之间最奇妙的合唱——是攀登高山,与漫长的山路交谈,直到看到云海无限处的一缕曙光;是鱼翔浅底,与千浪万险对峙,直到洞悉海底深处隐藏的秘密花朵。她仿佛驱车前行,穿遍纵横阡陌,在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星球上,留下辙痕。那辙痕,会在明亮的生命里描绘怎样的图景?铺成怎样的道路?这是她要穷尽源源不绝的激情所要完成的命题。
她不知道,自己的激情是来自于怜悯,还是来自于天赋柔情。
2001年6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