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鞭炮声犹在耳边,鞭炮飞向天空,彩带落在地面。在黄莉眼里,它们像五颜六色的笑,盛开于天际和大地。儿子的店开业了,黄莉总觉得那不是真的。
她知道,成吉过年时从来不放鞭炮。穷日子有穷的过法,成吉过年就给外婆唱歌,从《我家有个小九妹》唱到《背十字架的你》。但今年,家里放了两次鞭炮,都是一千响的。一次是成吉在春天的婚礼,一次是昨天的开业典礼。三十而立,她的成吉和别的孩子一样,成家又立业。
媒体的话筒追着成吉,他的语速比常人慢,偶尔还有结巴,好像嗓子里的声音在拔河,要很努力才能把想要说的音节从喉咙底下拉出来。但他的思路很清晰。相机的闪光灯扑打在他脸上,让他的脸跟着闪动起来,他一点都不怯场,真像个新闻发言人。
“我干过很多活,一毕业就去做清洁工和除草工,刮大风,大太阳,都得做,九百块一个月;下岗后,又去做义工和康复老师,后来有个机会,工厂招过磅员,可以不用晒太阳吹西北风,工资高些,我就去了。再后来,学校问我要不要开店。我说,没钱。老师说,学校借给我钱,不用利息。我就说,好的。这件事情,就像做梦似的。”成吉说话时,几乎把嘴唇贴在了话筒上。
记者问他:“你觉得你最应该感恩谁?”
“外婆说要感谢基督,我老婆说是菩萨帮的忙,妈妈说要谢谢达敏学校,其实我心里想谢谢我的干妈和校长……”
“干妈?”
“我的班主任王老师,我叫她干妈,我们班同学都叫她干妈。”
父亲俞梁也来了,多年不见,单是老了些。记者抓住他追问。他说:“我怎么也想不到,成吉会有这一天。我不知道,这些年,他得付出多大的努力……”他刚一开口,就哽咽了。
黄莉和刘校长商量了一下,就在成吉生日的那天开业,她们希望这一天,能成为他重生的日子。
他出生时,谁都没有发现问题。长到十一个月时,黄莉发现别的同龄婴儿能站起来,他却不行,不仅站不起来,他的两条腿还不一样长,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这孩子脑部CT显示一半是死亡的,很有可能他这辈子都站不起来,并且是个弱智。”
这句话,像一记巴掌,掴在她初为人母的二十岁。成吉十二岁那年,在普通学校读三年级,成吉说,我想死。
他责问:“妈妈,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我的脑细胞死了一半,而我的左手又是这样的?连走路都走不稳。”
“是妈妈对不起你。”
“一个人时,我在偷偷伤心。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什么呢?”那一年,他发怒时,伸出拳头敲柜子,右手的拳头扎进衣柜里,磨出了血,家里仅有的一个衣柜破了一个大洞。那个洞用了一张塑料纸补上,直到今天还大张着嘴,描绘那只十二岁的拳头的形状。
她是有愧的。但她在他生命最初的十年里,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去往医院的路上,四处打听哪里有更好的医院和专家,哪里有最好的康复机构。
两岁时,听说宁波来了北京的名医,她抱着孩子去看,挂了号,伸长脖子等了一天,刚轮到成吉时,医生说时间太晚,号满了,不看了。
黄莉和成吉的外婆一起跪在地上,求医生。“我生他时缺氧,抢救过来时我还以为是好的,发现太迟了,是我对不起他。医生,求你发发善心,救救他吧。如果他站不起来,我们这个家就都毁了。”
医生答应给孩子针灸,并留下住的宾馆地址,告诉她第二天可以再去找他。两枚又细又长的针扎在成吉的头顶,黄莉看他蹬着腿在啼哭,却只会含糊地说出一句“妈妈”。
如果那些针扎在自己的头上就好了。
回家路上,怕碰到东西,就用了一顶大帽子护着他的头。她抱着孩子,母亲举起手,在他头顶兜成一个保护圈。晚上睡觉时,用软纸箱和棉布把他的头层层围起来,她和俞梁一起整宿轮流看着他,生怕他一动,针会碰到硬物。只要扎深了一公分,他们就有可能失去成吉,他们的眼睛一秒钟都不能离开。
母亲说:“听说有人信了耶稣,连癌都治好了。要不咱家也信教吧?或许能看好成吉的病呢。”
“妈,您以前拜菩萨,现在信基督。菩萨知道了,要恼火的。我更相信医生。”
“要恼就恼我,我反正老了,也不怕了。说不定灵验的。再说信基督,又不干扰你看医生。”
母亲兀自去信了教,每餐都祷告。黄莉听不清母亲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母亲心里的新神能不能听到。黄莉只想着到全国医学最发达的地方去,找最好的专家配最好的药给孩子看病。没有钱,向亲戚一家一家借,亲戚借遍了,向朋友借。她向单位请了长假,停了薪留了职,带着孩子去北京,找那个名医。名医离开宁波前,给她留了北京家里的地址。
所有的街道都是陌生的,她和母亲轮流抱着孩子一路打听,在偌大的北京城找这个名医。成吉没法站立,她们脱不了手。一叶孤舟在大江里行驶,一边迷路一边靠近目的地,摸索到医生家时已经筋疲力尽。开门的是名医的妻子,她说:“他常年在全国各地给人看病,不常在家,什么时候回来也没个准儿。”
她甚至都没进门,就抱着孩子回到了招待所。招待所是托熟人找的,这是她在一九八八年的北京城能找到的最实惠的住处。对着厕所的房间,最便宜,但住一天,也要六元钱。她跑遍全北京所有的医院,一家一家找药方,一住就是半年,花光了所有的钱。
花完了钱,回到家,继续借钱,借了钱,继续看病。
俞梁说:“能借的地方都借遍了,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人家都捏着鼻子,不肯借了。就算了吧。”
“不行,医生说越是在小的时候治,长大站起来的希望就越大。我把世上的方法都试过了,以后也不会后悔了。”
“等你试遍了,我们全家也只能喝西北风了。”婆婆说,“我们世代没有一个孩子智力有问题,怎么到了你这里,就生了这样的孩子了?我想来想去,我们请请菩萨,驱驱晦气,你们还是再生一个吧。”
“我照顾他都照顾不过来,没精力再要。”
但黄莉的脚步并没有在家人的反对中停下来。一张张借据记录着她和孩子行走的轨迹,她不是在上海就是在北京。她甚至忘记了家里还有俞梁,在厂里做个保管员挣钱。欠人家的钱,今天还,明天借,拆了东墙补西墙。
三岁时,成吉竟能颤巍巍地站起来,又扑倒在地。她扶起他时,他满脸都是血,他的鼻子撞到地上,血管破了。他用手摸自己的鼻子,摸得满脸都是血。黄莉擦干净他的脸,又摸着他一高一低的腿,喜极而泣。五岁时,带他去照相馆拍照。他站着,向他从未见过的相机伸出了手。手够不着,他竟轻轻挪动了脚步。
当她确定那缓缓移动的脚步是事实时,屏住了呼吸。她生怕惊扰到他,用手捂住嘴,当感到自己在流眼泪时,忍住了呜咽,看着他迈开了第一步,一瘸,差点要扑倒了,却又稳住了第二步,接着,第三步,第四步……当他意识到自己在走路,一害怕斜着身子要倒下去时,她跪到他的面前,扶住了他。她捧着他的头哭起来。相片记录了那永恒的时刻,她抱着他,他坐在她的膝盖上,第一次学会走路的双腿紧挨着她的双腿。在照片上,他的双腿看上去那么完美,那缺失的一公分在照片上被抹去了。她微笑的脸上,一对哭肿了的双眼纪念着她千山万水遍寻名医的结果。
母亲知道外孙能站起来后开始祷告:“感谢神,因他有说不尽的恩典……”
回到家里,黄莉高兴地说:“医生既然能让他站起来,或许也能救活他那半边的脑子。”
“要么把房子卖了,要么把我卖了。”俞梁说,“你眼里只有成吉,我的鞋子破了两个月,你都没有看见。”
“儿子变成健康人重要还是你换新鞋子重要?你自己不会买吗?我没日没夜地找医院,你没有看见吗?”
“我没日没夜地工作加班,我们借钱已经借得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了,你没有看见吗?”
“你觉得我们娘儿俩连累了你,你可以选择过你的生活,像你妈说的,再和别的女人,生个健康的孩子,过正常的生活。”
这样的争执,越来越经常地发生。一根弦绷得越来越紧,她感觉再轻轻一触,它就要断了。
后来,成吉像正常孩子一样,上了普通小学,考试总是班级最后一名。三年级时,医生说:“这样的孩子,能走路,智商也不是太低,只是轻度智障,已经是奇迹。你不用再花钱看病,再花也是白花。医学办不到的事情,教育或许能办到。”
她把他转到了达敏学校。
战争又一次爆发。“你不和我商量下吗?让人知道我有个儿子在达敏学校读书,我脸面往哪里搁?”俞梁说。
婆婆说:“这下好了,以前别人都知道他身体残疾,成绩不太好。现在都会知道他是这种孩子了。”
“休了两年学看医生,比同班的孩子要大两年,他也跟不上。他得不到重视,也不快乐。去达敏学校,有专业的方法,小班化,一个班级八九个人,老师也很有爱心,孩子也可以过得更开心。”
“他开心,我不开心。你去转回来!”
“不行。他去了一个月,人完全变了。如果他不是拿拳头敲柜子敲得拳头上都是血,我不会让他去特殊学校。现在达敏学校的老师都说他是开心果。”
一年后,俞梁背着一个编织袋走出家门的那天,黄莉没有哭。他们互相说了保重,好像他只是出一趟差。家徒四壁,能带走的东西只有几套换洗的衣服和他们娘儿俩。
他带走了自己的旧衣服和一叠借条,留下了他们娘儿俩。
她去菜场摆摊,她要自己养活孩子。五点钟起床去进货,到晚上七八点钟才收摊。刮风下雨,天天如此。但积攒下来的钱只够一家三口开销。隔壁摆摊的,和她经常一起聊:“其实孩子两条腿不一样,可以做手术拉直的。”
“我没钱。”
“我家隔壁有个修鞋的,家里刚拆迁,分了房,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嫁了吧。”
黄莉结婚了。三年后,成吉十六岁,她拿出攒下的钱,给他的腿动了手术。
母亲说:“我还以为你一结婚,就变成铁公鸡了。原来你瞒着我,偷偷在攒钱。”
她每星期回母亲那里去看成吉,总能听到成吉讲他讲不完的故事。他说学会了怎么吹号子,每次特奥会时,都是他领着铜管乐队在吹号。
他说学校拍电视了,他做男主角,同学们都觉得他的声音特别好听,他说那个节目叫《梦在飞翔》。
他认得学校的每一种植物,学会了怎么栽种它们。
他在舞台上有个搭档,她的嗓音很好,长得更好,她叫崔晓雅。他说的每一件事,都是喜讯。
去年,他和老师一起去参加了梦想合唱团的海选。他说他听到掌声像大海的声音那么大,那么远。他站在台上,觉得自己在面对大海唱歌。台下的人,举着一只只手机拍照,像一颗颗闪亮在夜空的星星。他好像回到了童年的阳台,给他最要好的星星朋友们唱歌。
昨天晚上,黄莉帮成吉整理完店铺回到家,打开电视,一个频道正在放《阿甘正传》,她起早贪黑地挣钱,没时间看电影,但电影的主角和成吉一样,是个智障青年。她便坐下来,从头到尾把它看完了。
阿甘说:“我不懂我们是否有着各自的命运,还只是到处随风飘荡。但奇迹每天都在发生。”
她听到这句话,像成吉一样,关了灯,在夜里哭。成吉的奇迹来时,她还没准备好。她总觉得那不像是真的。
那时,她不同意成吉和晓雅的婚事。但他说:“妈妈,她爱乱想,如果我不要她了,说不定会伤害你们。”
“你不能为了我们牺牲你自己,我不同意。”
“其实也不是因为这个。我和她有感情。她在受苦,我不舍得扔下她不管。”
她的成吉纯洁得像个天使。外婆反对说:“我信基督,她家里摆着个观音,相冲呢!”
黄莉说:“只要心里都想着做善事,两个孩子都幸福,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信医,不信神,我们娘儿俩不也相处得很好吗?”
黄莉希望有一天,他和晓雅会有一个孩子,他会像成吉一样善良。当然,要比他聪明。
2013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