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成吉
轻度智力障碍，达敏学校第一届职高班毕业生
毕业后，做过清洁工、搬运工、过磅员
后获得学校的“梦想创业基金”，自己开店，并有了婚姻
其实人类最初形成时，就应该是这样的，普通人和残疾人是左邻和右舍，是兄弟和姐妹，是海洋和陆地，难分难解，你是我的靠山，我是你的帮手，相亲相爱，融为一体。
2012年4月26日
俞成吉必须要穿过晓雅父亲的房间，才能来到五平方米的新房。崔晓雅坐在床角等他，穿着粉红的开衫，在阳光下，像一朵开得很大的花。她微笑着，问：“成吉，可以走了吗？公交——不坐吧？呵呵。”
现在，她每说完一句话，就会在结尾放上一个“呵呵”的笑声。那两声“呵呵”并不像是会心的笑声，但像是她近半年来形成的新习惯。
“我骑电瓶车带你去。”成吉知道她不喜欢坐公交车。她生病以后，就害怕到人多的地方去。现在能下楼了，也躲着避着，拣人少的地方走。
他们俩的房间，和成吉自己家的一样，是阳台改建的，一道铝合金落地窗和一道绿色的窗帘，把房间一分为二。
父亲住外面，他们俩住里面。父亲的房间有一张床，一张活动桌，活动桌支开着，父亲在擦桌子，他们的早餐刚刚结束；床边是柜子，柜子的花架上放着一尊观音，是崔晓雅买的，她每天都要站在观音像前，双手合十，和菩萨说上好久的话。这些悄悄话，成吉听不到。
成吉觉得阳台做的房间很好，他从小都住在阳台上。白天，太阳在天上转圈圈，从东转到西，被子里可以闻到阳光的味道。那是阳光钻到被子里，被缝住，找不到回去的路，就在棉花里住了一晚。到了晚上，可以看到满天繁星。
他给很多星星都取了名字，但不是叫大熊座、北斗七星、猎户座……他叫它们流浪咪、小石头、麻雀、雪花、锤子……最亮的那两颗，一颗是妈妈星，一颗是爸爸星。他总是对着它们唱啊唱，唱得外婆都打起了呼噜。
但星星的掌声一明一暗，一点也没有睡意，每个晚上，都为他的歌声打拍子。
成吉坐到晓雅身旁，这是他们的新家，一张一米二十的小床差不多把整个阳台都占满了，只有床尾留出一些空，可以放下一张电脑桌。刚从学校毕业时，晓雅知道成吉喜欢玩电脑，就和他一起去挑了一台组装的。她是个会体贴人的姑娘，有什么好东西，第一个想到的人，总是他。他脚上的鞋子、身上的衣服、头上的帽子都是她买的，有好吃的，她留着自己不吃，给他吃。而买来的这台电脑，她自己从来没有打开过。
父亲说：“你们的房间也可以算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一台电脑当书房，一张床作卧室，一个整理箱就是你们的衣柜。现在你们成家了，照理得自立门户。就是要委屈你们了，等正式办了酒，新买的房子也装修好了，我们就搬过去，爸爸住一间，你们俩住一间。”
“晓雅白天总是在床上，睡阳台，多晒晒太阳，她也许就能好起来。”成吉说。
“现在能自己到楼下的店铺里买衣服了，总是一点点在变好。”爸爸看着晓雅说。他的头发灰白灰白的。在达敏学校读书时，他来接晓雅，成吉和同学们都以为她是晓雅的爷爷。因为，只有爷爷和外公才有那么多的白头发。
“她下楼——是给我买衣服。”成吉说。
“我忘了和你说，前两天，她还去买菜了，她说结了婚要学着做菜给你吃，我怕她不会，就跟着她一起去，她说学校的老师教过你们买菜，她早就学会做番茄炒蛋、炒土豆丝，还有大排。我以前听她说过，现在都忘了呢。她现在有头绪了，说不定能完全康复呢！”爸爸说。
“医生说她一辈子，一辈子要吃药的，吃了药就不能——不能——生孩子。”成吉紧张时，常常要口吃。小时候觉得结巴的人特别有意思，跟着学，结果自己也结巴了。但他唱歌时，喉咙从来不打结。在学校，他最喜欢的事情是和晓雅一起站在台上亮开嗓子唱歌，她最喜欢唱《隐形的翅膀》，这是学校的招牌节目，成吉和其他三个男声给她伴唱，她就像一个白雪公主那么好看。现在，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歌声，也看不到乒乓球在她手下飞来飞去看似要逃走却乖乖听话的样子。
“你爸就你一个儿子，总想能延续你们家香火，我们却没办法做到。”爸爸低着头，一根根抽烟，说，“今天，爸陪你们一起去吧。”
成吉说：“不用，在学校时老师就教我们认路了，像上班那样，我开着电瓶车带晓雅去。如果我总是想着自己委屈，心里会不平衡的。心里不平衡，就会对晓雅不好——不能不平衡。”
在民政局，他们俩读了写在纸上的话，像上课时那么认真，晓雅的声音轻些，她是害羞还是害怕？她白皙的脸上泛着粉色，眼角微微上扬，嘴巴的线条很清晰，像画上去似的，头上戴了一个红蝴蝶发夹。她长得真好看，只是吃了两年的药，长胖了三十斤。当然，成吉觉得她不胖时更美，那时的眼睛似乎看上去更大一些，亮晶晶的，好像湖面闪着水光。
离得很近时，他总能在这双眼睛里看到微笑的自己。
他们俩在纸上签了字。工作人员说：“好了，从今后，你们便是夫妻了。”成吉的手上攥着一个红本本，晓雅手上也有一本。一模一样的两本，原来这就是结婚证。晓雅双手紧紧地攥着红本子，视线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它。
成吉给班主任王燕发了个短信：“我们结婚啦！”
“和晓雅一起回学校来走走。摆酒时，叫上老师。”他的短信很快得到了王老师的回复。
到了家，爸爸说：“晓雅，把结婚证放在电脑桌的抽屉里。不能弄丢了。”
“爸爸，是不是要等明年春天才办酒？”晓雅问。
“是的呀！那时，房子装修好了，爸爸和你们一起搬进去住！”
“还要等一年——爸爸，结婚证会过期吗？”
爸爸愣在那里，“嘿嘿”笑起来，说：“怎么会呢？结婚证不会过期啊，又不是吃的东西。”
“是永远不会过期吗？”晓雅说。
成吉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不要你，就没有人要你了。我们会结婚很久很久的。”
“那就好，呵呵。”晓雅又笑了。这次，她的眼睛也在笑。
成吉听王老师说，阳光是万物之源，晒太阳，可以让心情变好，身体也会跟着好起来。她最近会笑了，是个好兆头。他说：“爸爸担心我和你结婚会后悔，所以先领证，等明年再办酒。你放心，我不会不要你的。”
“我想让妈妈帮我挑件婚纱。”晓雅低着头，皱着眉头，好像在努力想一件事情。
成吉愣住了，他看着晓雅，她的表情里有一点忧愁，但看不出僵硬麻木的迹象，并没有要发病的前兆。爸爸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摸着她的头，说：“妈妈不在了，她已经去世半年了。你怎么了，晓雅？”
晓雅开始用手背擦眼泪，说：“我忘记了，是的，妈妈已经死了。她——死了，死了——不会帮我挑衣服了。”
“妈妈在天上看着你，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到。爸爸和成吉一起帮你挑。”爸爸拿了纸巾在帮她擦眼泪。
“我常常听见妈妈晚上在和我说话。她说我胖了，要挑一件看上去不胖的婚纱。”
“那是你梦到她了。”成吉说，他看到晓雅把结婚证仔细地放在抽屉里，两个本子像两床红红的被子，躺到了一起。
她说：“今天晚上，如果妈妈还来，我就打开抽屉给她看。她会很开心的。呵呵。”
“晓雅，你还记得工厂里发生的事情吗？”成吉问。
“不记得了，呵呵。”
“我做除草工，你也要来厂里跟着我上班。你摸着草说，草被割断了，一定很疼，空气里都是草的身体断裂的味道。还记得吗？”
“记得啊，每株被割断的草都有伤口，要摸摸它，让它不要哭得太久。我不喜欢你做除草工，要做种树工。”
“你还记得我会种树？”
“风吹树时，树会笑。不喜欢哭，喜欢笑。”
爸爸走过来，说：“成吉，你这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医生不是说不要再提以前的事吗？”
“哦，那不提了。”
“我记得的，在学校，你学会了种树，还教我呢，把一棵树变成两棵树。我喜欢回学校去，不喜欢工作。校长是我的啦啦队队长，刘林老师对我最好了，教我打球，还有陈怡老师，我走台害怕，她教我怎么数步子。毕业后，我看到刘林老师电脑里的婚纱照，看见陈老师像个公主，我也想长大了，穿和她一样的婚纱，像一条美人鱼，婚纱后面拖一条长长的尾巴。呵呵。”
在学校里，成吉最喜欢听她的命令，她把下巴抬得高高的，把头上的发夹交给他，说：“帮我夹好！”
她有很多漂亮的夹子，蝴蝶、蜻蜓，还有各种各样的花，每天都不一样，停在头发上。她的嘴角弯弯的，上嘴唇像两片弯月连在了一起，下嘴唇像一条刚上了红漆的小船。他觉得真好看。同学们在旁边取笑他：“帮女孩子夹发夹，好娘炮！”
他也跟着同学们一起笑，只要她开心，他不怕别人说他“娘炮”。
班主任王燕老师说，你们只能上学放学一起走，互相照应，在学校里不能搂搂抱抱。对成吉来说，给晓雅夹发夹，就是他们之间的“谈恋爱”。
成吉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晓雅发癫痫，他从地上捡起她掉下的夹子，他以为她要死了。他快急哭了。当她睁开眼睛时，他才感到自己的胸口很闷很难受。还好，她又醒过来了。他让那只蝴蝶发夹又停在了她的头发上，这让她看上去更像一朵开得很好看的花。
成吉不明白为什么学校的事情她还记得，而发生在两年前的事情她反倒不记得了。当然不记得更好，如果能用一块橡皮把她在这两年的倒霉事情擦掉就好了。可惜，擦不掉。
晓雅不记得的事情成吉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有点自责，晓雅为了能和他一起上班下班，辞掉了超市的工作，到他上班的工厂来做纸箱打包员。她向他抱怨车间主任捉弄她时，成吉责怪了她。
“你就爱说话，不停地说啊说，让别人知道你是没背景的人，坏人自然要趁机做坏事了。你就不能去告诉领导吗？”成吉是上了班以后，才知道“背景”这个词的含义，“背景”就是可以挣很多的钱，就是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就是可以心里很有底，不怕人欺负。
“他就是车间主任啊，车间里，他最大，他是领导，我都得听他的。”
“你可以找经理啊，经理和其他领导死掉了吗？”
“但他说，如果我不听他的话——踩死我就像踩死一只蚂蚁。”
“我们回家找你爸还有老师一起去评理！”
那时，妈妈还没有生病，她听到消息后说：“她就是任性，我不同意她辞了超市的工作去工厂，可她铁了心，要和成吉待在一起。姑娘大了，心不随妈了。在超市，人家都很照顾她。可是，一到了厂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如果不去说，晓雅怎么办？现在工作难找，又不能辞工不做，不做的话，以后怎么生活？她一天到晚心情郁闷，对孩子身体不好。”爸爸说。
妈妈当晚犯了胃疼，只能躺在床上。她一直在念叨：“我这两个女儿命苦啊，我们碍着谁了？”
许妈妈每次说到死去的大女儿，就会犯病。
第二天，去工厂里说理的是爸爸和刘佳芬校长。经理把那个车间主任叫到了办公室。那是个五十岁的老头子，满脸花白的胡子，看上去好像没把脸洗干净。
“她说你总是让她加班？天黑了，也不让她走。中午别人休息，也不让她休息？”
“她是个智障，脑子比别人慢一拍，手脚也一样。让她留下来，是叫她把没干完的活儿干完。”车间主任说。
“我们招工的时候就知道她的情况，你不能像要求普通人一样去要求晓雅。”经理说。
“她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世界冠军吗？世界冠军给几个纸箱打包都这么磨蹭？”
刘校长说：“她的工资也比普通工人低。您也是做父亲的人了，要理解我们这样的孩子，对他们来说，能自食其力，已经是进行了多年的准备和努力。”
“晓雅，爸爸在，你说，他怎么欺侮你的？”
“他不高兴时，总是拧我的脸，很疼。”
车间主任狠狠地瞪了晓雅一眼，说：“你别诬陷好人！你有证据吗？”
晓雅低下了头，成吉拉着她的手，那双手冰凉冰凉的，连接着手的身子在发抖，她突然说：“我不记得了……”
“你看，经理，那就是一个白痴随便瞎扯淡！”
“请你放尊重点，不许一句一个‘白痴’，你积点口德。”刘校长说。
第二天，车间主任就被调离去了其他车间。经理说，晓雅得过冠军，是我们厂的骄傲。不管晓雅说的事情有没有，我们能照顾她的地方，要照顾到。成吉觉得经理是个好人，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好人。
可是，一下班，晓雅又对成吉说：“人家总是取笑我，说我是白痴。”
“你不会反击吗？”
“我一反击，他们就联合起来，把活都交给我干，不让我停下来。”
成吉有点怪她，听多了，就没好气地说：“我每天扛货物，搬东西，一刻不停地干活，快累死了，回家还要听你讲这些难听的事情，受窝囊气！我帮你去新车间说了好多次了，每次到了那里，你又说不记得了，总不至于再给你换车间，你就不能说清楚吗？”
从那以后，成吉没有听晓雅再说起。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只是坐上电瓶车，要挽他的腰时，忍不住哎哟叫一声：“我手疼得抬不起来，今天他们一直叫我在纸箱上涂胶水，一直涂一直涂，我都没有说话。”
“别人说的话，你就当没听到。像我那样，人家笑我，我也笑。你心里不要老想着。”
“我做不到。”
那是今年年初发生的事情。成吉听说许妈妈病了，她一天天瘦下来，柔软的声音好像灌进了沙，像一把又亮又尖的刀突然变得很钝很钝，每次说话好像要花上很大的气力。慢慢地，她瘦得眼睛几乎要突出来了，她的样子很可怕。晓雅的爸爸每天坐在厕所里抽烟。他说她病得很重。
有一天，她趴在卫生间里呕吐，吐出来的竟是血。黑色的血。她昏过去了。
晓雅和成吉一起从单位请假回家。晓雅抱着妈妈哭，说：“妈妈不要生病！不要生病！”
妈妈醒来后说：“医生说我顶多只能活三个月。叫你爸帮我挑块风水好的坟地，在那里，我还能想着你，保佑你。”
成吉听外婆说，死亡不是关上了的门，而是敞开另一道门，那就是通向永生之门，死亡不是结束，而是更美的复活。于是，他就对晓雅说，妈妈会在天上复活的。
爸爸挑了一个路边的坟地，旁边有棵树。妈妈说：“我和晓雅一样，喜欢树。而且，种树挡煞。”
许妈妈走的那天，脸蜡黄蜡黄的，她努力挣扎着起来，在最后一刻，抱住了晓雅，用尽全力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她就倒下去，像岩石般一动不动。她好像睁着眼睛睡着了，但眼睛里的泪水还在往下流，像两条歪歪扭扭的小溪，流着流着就干了。
爸爸哭着合上了她的眼睛。她死了。
晓雅抱着妈妈，说：“我要去妈妈的天上，我也要去！”
成吉无法忘记那一天，妈妈去世后两个月。工友跑来对他说晓雅出事了。他跑到她的车间，她像一尊雕塑一样坐着，眼睛似乎什么都看不到，几分钟也不会眨一下。当他大声喊她时，她的耳朵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送回家后，她清醒过来时，就再不肯迈出家门一步。她说：“楼下的人，厂里的人，要杀我。妈妈，我害怕。”
成吉说：“没人要杀你，那是你的错——错乱。”
“你是傻子吗？他们都拿着刀。你看不到吗？我要找妈妈。”
“妈妈已经不在了。”
成吉话音刚落，就看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房间都是她的哭声。
白天，他去工厂上班，她见不到他，就一直不停地打电话。电话里，她总是喊着要他请假回家陪她，但成吉要装货卸货，要过磅称重，一个月一千四百元的工资，经不起请假扣工钱。他没时间总是接电话，她就一个接着一个打，问：“到了吗？”再过五分钟，她又打一个：“到哪里了？”如果他不接，她能一连打四五十个，直到他接起电话，或者直到他的手机耗尽了电，再也打不通。
她住进了郊区的安宁病院。医生说她得了妄想症，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种。成吉每个星期一休息，就雷打不动地去看她，一次带着王燕老师、刘林老师一起去看她，晓雅扯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哀求着：“成吉，求求你了，把我接走吧。我再也不乱想了。”
她那么爱笑的眼睛再也不会笑了。她头上戴的各种颜色的蝴蝶和花儿都不见了。
王燕老师是成吉从一年级到九年级的班主任，也是晓雅的语文老师，她和晓雅一起恳求医生：“我们孩子这么可怜，八个人住一间，半夜里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尖叫，她胆小，会害怕的。医生，你网开一面，还是让我们接走吧。”王老师的眼角是银色的水光，成吉从来没有看到老师哭过，王老师总是会腰疼，这是她最难受的时候，但她疼时也只是皱着眉头，她从来不哭。
“一年前，我还听晓雅说她代表厂里去福建参加乒乓球比赛得了奖，厂领导很高兴，让她提要求，她要求和成吉同一个车间。同一个车间都是技术工，厂里就把她安排到离成吉最近的一个车间，那个老给她穿小鞋的人不是离她远了吗？”晓雅的班主任刘林说，“晓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了？陈怡听说她生病了，难过得一天没说话，本来她还想带上晓雅和成吉去参加中国梦想合唱团海选呢！”
爸爸说：“领导对她是好。她从小敏感，虽然到最后是换了车间，比之前好了很多，但一件事情一件事情累积起来，她自己又藏在心里不说，最重要的事情是，她妈妈走了，晓雅无法习惯没有妈妈的生活，夜晚做梦总是叫妈妈，结果来了个总爆发。”
“如果现在出院，病情会继续加重，前期的治疗全都白费。”医生拒绝了他们的要求。
三个月后，晓雅出院了，医生说：“治疗了一个阶段，可以先回家去。让她喜欢的人陪着她，或许对她的康复有帮助。”
当成吉拉着她的左手，爸爸拉着她的右手走出安宁医院时，她说：“爸爸，我再也不来这里了。”
这是晓雅无法记起来的事情。当成吉清晰地回忆晓雅忘记的过去时，厨房里传来油炸的声音。听到晓雅喊了一声“啊”，他怕她出事，飞奔过去，看见她在煎大排。
“刚才被油溅到了。”
“你不要弄了，叫爸爸烧吧。”
“我在旁边看着，让她做，你们刘校长和刘林老师都说，自己多动手，以后能自力更生。爸爸不能陪你们一辈子。”
“我给你做结婚饭。”晓雅说。
“你真会吗？”
“老师教过我们的，洗干净——用刀背拍肉，让它松一点——用酱油、盐、姜片腌一会儿——两面拍上淀粉——油烧热，开始煎……”
“好了，两面都黄了，你忘记放茴香了。现在再放还来得及，我帮你再放点葱。”成吉说。
“再加上老抽、黄酒和水，炖半小时，对吗？”
“晓雅，其实你什么都记得，是不是？”
“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了。爸爸说，我生病了，你还没有把我扔掉，每天喂我吃药，每天给我讲好笑的事情，今天还和我结婚，是个好人。我要对你好一点。我要给你做很好吃的菜。”
“如果有一天真的不吃药了，我妈妈和爸爸都想我们生个孩子。”成吉说。
“嗯。妈妈看见我有孩子，一定很高兴。”
“晓雅，妈妈不在了。”
“是的，她白天不在了，但她晚上会来看我的。”
成吉闻到大排的香味了，他最喜欢吃肉。他不常能吃到肉。他的工资一个月一千四百元，以前晓雅没生病时，一千元让她藏着，她病了，成吉就只能自己存在银行里，王老师教会了他怎么存钱。存了银行，余下来的四百元自己花。外婆说，钱都是从牙齿缝里节省下来的，他不舍得花钱，有时下班肚子饿，就买个葱油饼吃。有饼吃的日子，成吉过得很有滋味。
成吉更喜欢有大排的日子，爸爸买来的大排一定很贵，但结婚时就应该吃点贵的东西。成吉吃大排的时候，晓雅又对着观音去说话了。
她说的话，他听不到。但他能猜到她心里说了什么。
他现在一边吃着有点烧焦的大排，一边对自己说：
“爱是恒久忍耐。”
2013年8月2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