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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特别的一课

柳莹

女,未足月早产儿,重度智力障碍

情绪起伏大,易激惹

出生时生母只有十八岁,出生后即被遗弃,与养父母生活在一起

刘佳芬希望城市每一个角落的人都能听到孩子们未说出的心声:“我不是笨,我是学得慢,请给我时间,再加一点点空间。”

2008年9月15日

守候在车站的孩子们,像电线上的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互相交换着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有些孩子,互相听得懂,交流甚欢,有些孩子,各说各的,但并不妨碍他们在谈话中获得乐趣。李华想,无论是桥头上的农夫,还是议会上争得面红耳赤的政客,无非也是采取这样两种交谈方式——要么互相沟通批驳,要么自说自话。

这条熟悉的线路,多年来,它载过孩子们上学和回家,也载过坐过站迷过路的孩子重返学校,甚至,它也熟悉他们独自偷跑的足迹。

只是自从社区教学走上正轨后,几乎找不到偷跑的孩子了。倒是一群一群的孩子结伴着来去,开始他们每周一次公开的“旅行”。

公交车驶过来。在孩子们的眼里,它或许就像一匹高头大马,要带他们去远方。车子来到他们跟前,发出轻轻的刹车声,是它停下脚步,打着欢快的响鼻,邀请孩子们上车去。孩子们喊着它的名字——3路,3路,像呼唤着爱马的名字。去社区教学,对他们来说,似乎不亚于去浪迹天涯、周游世界。

李华走在最前面,拉着柳莹的手,上了车。姚望走在队伍中央,两个副班主任走在最后面。两个班级,十六个孩子,姚望的九年级去医院学习看病,李华的七年级去银行学习存钱取钱。

孩子们秩序井然地上了车,娴熟地投币或刷公交卡。上了车,也不吵闹,像在城市生活的每一个人一样,约定俗成地遵守着共同的行为规范。他们一步步在向城市生活靠近,这是个很好的迹象,老师们重复几百遍、耳提面命的事情终于内化成他们的行为。李华想不到让同事们怨声载道、叫苦连天的社区教学,如今却完全地改变了孩子们的生活质量。她曾以为孩子们上不了大学,连就业也是其中的极少数,他们甚至都无法养活自己,怎么谈得上生活质量呢?刘校长说,生活质量是通过内心的幸福感来衡量的,而不是靠世俗世界对个体的价值判断。

李华惊讶于校长对孩子平等的注视,所有人都有权利享受幸福,所有人的幸福都是自己心里的一种感觉,孩子们也一样。而老师们要做的是,在他们走出校园、走向社会的道路上,训练他们适应社会生活的能力,扫清那横在幸福之路上的诸多障碍,让他们最终融入社会。教育协作理事会成立一年多来,成员达到了一百多家,今天去的银行和医院,都是理事会的成员。

在队伍中,她最担心柳莹出现情绪波动,所以时刻拉着柳莹的手,让那沉默的女孩儿挨着她坐。

十四岁的脸庞已经长开了,一会儿看着窗外,一会儿瞟一下李华。雪白的皮肤上嵌着一对黑宝石般的眼睛,脸上覆一层细细的绒毛,像刚刚成熟的桃子顶着一层细腻的果霜。她低下头时,长长的睫毛在脸上画出一道黑色的弧线。

柳莹的外貌美丽得像一个梦,她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脸上泛着清冷的光。但几年前,看似温柔如羊羔的她随时会掀起一场暴风骤雨,用脚踢、用手抓、用牙齿咬任何靠近她的人,像一头随时准备投入战斗或正在战斗的狮子。她有着十分特殊的“癖好”——脾气上来的时候,对老师穷追不舍,出其不意地攻击女老师的胸部,让老师们疼得直流眼泪……

那本是多年前的历史了,没想到,不知道什么原因,现在柳莹又返回到十岁时的状态。想到这些年的努力付诸东流,柳莹又回到原地,她以后如何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乐园?沮丧的心情让这个晴好的早晨也显得不太明亮。

医院到了,九年级的孩子一个个下了车,车上还剩下姚望和王海。

王海紧紧抓住了扶手,低着头,不肯下车。姚望拉他,他的手好像粘在了扶手上。

“都怪我,事先忘记和他说了,我们要去医院,这条线路是去他家的,他一定是以为还没到家。”姚望焦急地说。

车上几十个人静静等着。

“他怎么了?”司机问。

“我们这孩子是自闭症,他不肯下车。其他几个孩子都在车下等着了,麻烦你再等等,我劝他下车。”

李华走过去,说:“王海听话,姚老师不是要带你回家,是要去医院。”

“去医院。”他回答道,像往常那样,盯着自己的鞋子,但依旧纹丝不动。

“王海,同学们都下了车,在等你,姚老师也要下车,你不可以一个人留在车上。”姚望继续劝说。

“不可以。”这是王海的回答。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如今他能独立在超市买到老师要他购买的食物和日常生活用品,却依然不能忍受生活的丝毫改变。

“我们都下车吧。或许我们都下车了,他看车上没人,也就下了。”乘客中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他一边说,一边从车厢后部挤到车门边。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陌生的男中音出乎意料地出现,乘客们都朝他看去。他是个高个子,在人群中移动十分醒目。他的音量不高,语气却很坚定,说:“我先下,你们跟着我下吧。”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人群中竟然马上有了响应,在车门边的人首先下了车,车厢慢慢在腾空。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李华预想中的谩骂与抱怨竟然没有出现。所有人缓缓移动的脚步通过男中音达成了默契。

李华带着孩子下了车。

她听到司机熄火的声音,下来的是姚望。现在车上只剩下两个人。人们都看着车上,等待着事情发生转机。

最后,从侧门下来一个人影。

司机也下车了。

车上只剩下王海,他看了一眼车站上的人群,移动了脚步。

当他走到车门时,姚望说:“好孩子,下车了。”

他回答说:“下车了。”

当他迈开脚步,从车上的台阶上走下来时,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李华发现姚望的眼睛里都是泪水,她拉住王海的手,说:“谢谢大家,谢谢!”

“你怎么哭了呢?”李华问。

“我不是哭,我是感动坏了。几年前,他妈妈有次带他坐车,他也不肯下车。她在车上受尽白眼和辱骂,受了刺激,差点就寻了短见。如果她知道今天这件事情,一定比我哭得更厉害!”

“校长说得对,不是人们心怀敌意,是他们不了解我们的孩子。一旦了解了,情况就不一样了。”

“现在,人们从报纸上知道了我们学校的改革,也越来越了解我们的孩子,这样的情形,当初我们谁能想到呢?”

银行在下一站,李华带着孩子们重新上了车,她坐在车厢尾部,透过后面的车窗,她看见姚望还站在原地,王海低着头,站在她身边。姚望正朝公交车挥手告别。李华相信,暖流出其不意的来袭,一定让姚望措手不及。

到了银行门口,李华问:“我们怎么去存钱啊。第一步,先找到银行所在的地方,你们看,招牌就在草坪上,我们一起读,‘中国工商银行’。”

柳莹认不全,认得“中”“工”“行”三个字,但她的嘴巴也跟着同伴们一张一合,像一条努力浮上水面呼吸的小鱼。她似乎也在努力弄懂那六个字的含义。

“好,我们请小捷和小磊走到银行里面去看一看。”两个孩子手拉手,慢慢走过去。但是,他们的方向竟然不是朝门走去,而是来到了招牌旁边。

他们围着“中国工商银行”六个字,问李华:

“老师,是从这里走进去吗?”

柳莹也跟着走过去,看着招牌,她一脚踏在字上面,似乎在思考怎么走进这块大理石里面去。

文文来到了招牌边,摸着这六个字,问:

“老师,钱是存到这里吗?”

十四五岁的孩子竟没有一个人弄懂什么是银行,怎么进银行大门。李华为自己感到羞愧,她和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为他们设计的教学方案依然是错误的,她又一次武断地用普通孩子的视角去理解自己有发展和认知障碍的学生。

“这是银行的招牌,不是银行,我们不能从这六个字中间进去。进银行,我们得先找到大门。大家找找,门在哪里?”当孩子们思索着怎么把钱存进一块大理石时,她立即修改了自己的教学步骤。

原来,那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进银行。李华为自己与他们共享这人生中诸多的第一次而感到幸福。唐宝宝小捷四年级时第一次学会系鞋带,重度智障脑积水孩子小磊三年级第一次学会自己独立上厕所,因后天脑炎导致智障的小树在五年级时第一次坐着公交车来上学。

那许许多多的第一次,哪一次不是他们人生的交响?尽管听众那样少,也没有掌声,但生命的旋律从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有一天,柳莹突然说:“我可不可——叫你妈妈?”

李华的眼圈红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孩子总有法子,让她哭。

八个孩子,每个人办一张存折,再在卡里存五块钱。也就是存四十块钱,要办八张卡,存八次。排队,存钱,签名确认,不会签名的,按手印。如果不是教学,大可以把这样的行为看成没事找茬。

但柜台工作人员像接待普通顾客一样接待了孩子们。孩子们一个个来到柜台前,第一次享受到了储户的权利。

两三年前,老师们带高年级孩子们来银行教学时,并没有这么幸运。

一开始,银行的保安说:

“这么多孩子进去,会影响我们储户办理正常业务的。”

第二次去,他们答复道:“现在人多,下午人少,等人少时再来吧。”

第三次去,就挑了个下午。保安终于于心不忍,说:“你们进来吧,就坐着看看,不要吵闹。”

孩子们进银行存个钱竟这么难,大大出乎老师们的意料。当老师们为智障儿童承受着来自自己的那个主流群体施加的压力时,才明白,弱者真正要发声,并不是一件易事,因为一出声,就被更强悍更嘈杂的声音淹没了。老师们受了委屈回来,在教学沙龙上说,既然银行不对智障孩子开放,那这些银行的名字应该改为“中国正常人银行”“中国非智障人士专用银行”。

那时,校长总是认为老师们的想法过激,但发泄毕竟是一种心理疏导,也是为饱受压力的老师们打开一扇窗。她说:“你看你们多去了几次,他们工作人员的态度就不一样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但我不能老是让你们打冲锋,去受委屈。我每个星期都会跟一个班,看看哪些地方需要沟通。然后我会去跑路,找人,找政府,我相信,政府能集中力量办大事,也能集中力量办我们这些小事,一定能解决这个问题。”

李华没有想到,那么难走的路,求爹爹告奶奶地把热脸贴上去,校长一个人单打独斗地上了路,竟这么快走通了。街道和区政府很快层层介入,就像一部沉睡的机器重新获得了发动机,本来各个部件各自为政,轴轮不相连,却因有了政府的协调,一下子都对达敏学校的孩子们敞开了怀抱。

李华觉得这一切得归功于刘佳芬,这个独一无二的女性,是她,“发明”了这个特殊教育领域的“中国专利”。

今天,李华把孩子们从大理石边引到大门前,告诉他们,进一个地方,首先得找门,那几个字是“招牌”,就像厕所的招牌上写着字一样。他们从进门开始就看到柜台营业员招牌式的微笑,并没有因为他们是智障人士而少一分。每一个窗口,都为孩子们开了绿灯,哪怕他们只存五块钱。直到排在最后一位的柳莹在确认存款单上按上了她的手印,李华不由得感慨这个特别的上午是值得纪念的,那辆为了一个自闭症孩子而选择让乘客全部下车的公交车,这一扇扇平等地向每个人打开的银行窗口,在人群中闪烁的平静而善意的目光,让李华感到了时代和人心的变化悄然而至。现代文明飞速发展,一个人在地球的北半球说话,南半球就能听到,但如果这不是因为爱,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校长带领着他们,以爱之不变应社会之万变。多年来校长一直保存着一个心愿——她希望城市每一个角落的人都能听到孩子们未说出的心声:“我不是笨,我是学得慢,请给我时间,再加一点点空间。”

李华牵着柳莹的手,领着七个孩子,踏上返校之路。孩子们跟着她,在通向学校的路口一起下了车。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柳莹突然甩开李华的手,走到马路正中。

“柳莹,路上有车,快走到人行道上来。”李华喊她,她的另一只手拉着另一个孩子,正犹豫着是不是走过去拉她,副班主任张鑫先走到了柳莹身边。她刚从师范院校毕业,今年替代请产假的前任副班主任,给李华当助手,协助她完成班级事务。张鑫拉起柳莹的手,拽着她往路边走。突然,那只手挣脱了,一把抓住张鑫的头发,铆足了劲,往后拽。

路边的人们都停下脚步,围拢过来:“这姑娘和那孩子认识吗?”

“怎么这样打,她还不还手?”

“那孩子脑子有问题吧?”

“小朋友,不能这样啊。阿姨会很痛的。”

李华叫班长临时管理队伍,走过去半跪在柳莹身边,说:“柳莹,你不要打张老师,快放手!”看着那大学刚刚毕业的女孩儿眼角都是泪水,她心里有了愧疚,好像自己的孩子闯了祸:“如果再不放手,李老师就让你回家,再也不能来上学了!”

多年前,李华也曾这样不止一次地被柳莹抓着,泪水随着疼痛不停涌出眼眶。但她仍用恳求的语气在说:

“柳莹,怎么了?老师好痛啊,快放手,是什么让你不高兴了?和老师说。老师痛死了,痛……”

也就是在那样的场面一次次上演,持续两年后,柳莹说出了人生中第一个词——“痛”。所有的孩子都是先叫爸爸,或者妈妈,而她在十岁时喊出的却是“痛”。

难道这个词是她对世界的全部理解?

柳莹终于放开了张鑫。张鑫刚刚大学毕业,自己还需要别人照顾呢,工作才半个月,就挨了学生的打。她的脸上都是泪水,自己一个人走到队伍后面,抹眼泪。她抽泣着,却不哭出声来,好像正努力用一双手捂住要发声的鼓。

想起这个孩子谜一样的生命,李华与她在一个学校的相遇,为她流过的无数眼泪,好像柳莹是她的一个亲人,因为抚育和教育,产生了难以扯断的亲情。

柳莹是一个特别不一样的女孩。从进学校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开始了随时点燃的游击战和经年累月的持久战。

李华接班的第一年,柳莹九岁。女孩儿的白天,不是一个人孤独而出神地坐着,就是在她伸手能及的范围内,攻击一切她能攻击到的人。

“她无时无刻不在抓人、咬人、打人、踢人。”这是她一年级时的班主任对她的介绍。

李华早就了解了关于她的信息:专门攻击女老师,最拿手的事是抓胸部、拽头发、踢下体。好像她和女性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几乎学校里的每一个女老师,都挨过她的打,才来一年,她就有了一个称号——“小魔女”。

她来的第一天,眼神游离而冷漠。在这个智商只有二十的孩子的眼里,李华第一次要扮演的角色,必须是温暖而又善意的,并迅速介入她的生活。在柳莹还没弄清楚她是什么、为何而来之前,她必须变成一个温暖的象征、善意的符号,取得“小魔女”的信任,让她感到自己不仅不是她的对立面,而且是她的好朋友。

这第一步,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良好的开端会引起以后每一个日子的连锁反应。如果第一天就让她树立起敌对情绪,那么接下去的时光,将会步履维艰,满盘皆输。

或许第一天,柳莹也在用一种审慎的方式考察新环境。她没有表现出过激的情绪,瞟了几眼教室里的同学,既没有表现出要融入同伴、加入游戏的意愿,也没有运用她惯常用的暴力行径。是她在改变自己,还是在做发动“战争”前的准备?

中午,李华在地上把席子铺好,让孩子们一起午睡。李华把她抱过来,九岁的孩子个子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很难想象这么轻的身子里竟有那么大的能量。娇小的身子,是早产儿未获得良好发育的印证。她抱她的时候,感觉自己抱着一个人体解剖模具,只有她的眼珠跟随李华在转动。

僵硬的身体或许表明她内心的紧张,但这只是李华的一种感觉罢了。她要抱着柳莹在新的教室里睡午觉,当李华抱她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她即将伸过来的双手对她进行攻击,但她不能让孩子看出她的紧张情绪,防备之心会体现在每一个细节上,这同样也会让天生敏感的柳莹产生不信任。出乎她意料的是,柳莹没有攻击她。女孩儿躺下时,脸部表情没有多大变化。李华让她睡在自己的左边,右手边睡的是患选择性缄默的孩子,从来学校的第一天开始到现在,那个孩子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笑过一次,但在家里却能和父母自由交流,像是一到了学校,就极端害羞起来。

她睡在一群智障孩子中间,孩子们身上发出各种气息和声响,一个孩子中午吃饭时洒在身上的菜的气味,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几天没洗的衣服上发出的异味,一个唐宝宝不知什么原因总是从喉咙里发出怪响,一个奇胖的孩子发出与年龄不相称的鼾声或许证明呼吸道可能存在疾病,一个自闭症孩子奇怪而突然的窃笑声……在这些特殊的声音和气息中入睡,她并不觉得是一件令人难受的事情。经过三年的时光,孩子们在她心里的形象已经完全不同于第一次初见他们时那样。她甚至觉得,比起正常孩子来,他们更加单纯可爱、一尘不染。与他们朝夕相处,能让每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内心都变得柔软起来。

她记得第一年跟着田娟带一年级,做副班主任,孩子们中有尿裤子的,吃饭不会咀嚼的,从早哭到晚的,把塑料玩具塞嘴里吃的,独自玩吐在桌上的口水玩了整整一天的,把所有同学的水杯从窗户往外扔的,还有从学校翻墙逃跑的。吃饭时,她右手喂孩子,左手自己吃,饭没吃完就去追逃跑的孩子,追完回来发现教室里的孩子正在地上打架哭闹,一个孩子已经把裤脚全尿湿了,田娟正一个个把他们放回原位。她记得自己面对那个被自己的屎尿弄脏的陆明亮时,感到了反胃。第一年面对这些特殊的孩子,让她觉得自己就是长出三头六臂,也伺候不过来。

她从外省来到宁波工作,学校安排她住集体宿舍。一天,半夜十一点她去盥洗室洗漱,刚巧碰到一个孩子也从厕所出来。那孩子披散着头发,嘴巴大张,一双手弯曲,举在半空,好像要迎面扑来。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李华身后,等李华端起脸盆,扭过头时,恰巧与她打了一个照面。李华手上的脸盆掉落在地,整个校园都是金属脸盆满地打滚的声音。她没有去想这刺耳的声音有没有吓到孩子,而是飞快地跑回寝室,想到自己要和这样的孩子共度余生,她哭了一个晚上。那个陌生的可怖群体竟然要变成她事业的全部内容,也让她备感失意。那时的她每天要遭遇的事情是走出校门去社区教学被别人挖苦讽刺,走进校门为解决孩子大小便、走路、吃饭、逃跑的事情急得团团转。她谈恋爱了,男朋友向别人介绍她时说她在聋哑学校工作,她知道“达敏”这个词在那时还是令人感到羞惭的,这意味着她教的是一群智障孩子。

尽管第二天她发现那晚出现的孩子是脑瘫儿,从小一直在进行康复训练,好不容易才站起来,走起路来一直都是踉踉跄跄的,并不是故意吓唬她,但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勇气在半夜去盥洗室。

她后来的勇气是什么时候开始恢复的,李华自己也很难说清。

那个多年前的中午,她和柳莹睡在同一张席子上。美丽而沉默的女孩始终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偶尔瞟李华一眼。听一年级的班主任说她没有语言能力,当她表达自己想要某样东西时,她会指着它,从鼻子里发出两个音节——“嗯啊”,但她却没有表示“不”的细节,她的“不”或许就是拳打脚踢。老师必须通过她的行为猜测她情绪上的雨雪阴晴。李华搂着她,拍着她的背,轻轻哼着一首童谣,希望能帮助她入睡。她想此刻的柳莹一定无法弄清这睡在身边的人是谁,为什么要搂着她,搂着她的时候为什么还在轻轻唱一首歌,唱歌的时候为什么要对她笑。在弄清楚李华是什么之前,随时会发怒的女孩不会采取行动。

她慢慢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第一天竟然这么顺利,让李华感到疑惑,她像在独木桥上行走了一天,害怕坠入河又似乎在等待坠河,却竟然没有坠河,而是顺利走到了对岸。在孩子们放学时,她那颗悬着的心才完全落了地。

但她和柳莹的和平在第二天就消逝了。当李华夸奖柳莹的书包真漂亮,并用手触摸书包上的花纹,以延续她们在第一天缔结的友好关系时,她领受到了女孩儿凌空飞来的一脚,不偏不倚,恰好踢在她的小腿肚上。

她疼得倒在地上,说:“柳莹,你为什么要踢老师啊,老师在夸你,你怎么还踢呢?”

小眼珠黑亮黑亮的,看看自己的书包,又看看她,但没再次攻击。

“我好痛,帮老师来摸摸。”

柳莹往前走了一步,目光闪烁不定,李华在这样的目光里自以为读出了歉意。柳莹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李华。

接着,她又挪动了脚步,向李华靠近了一些。李华替自己壮了胆,站起来,牵了她的手,说:“在这里,痛,你帮老师摸摸。”

这是她第一次和女孩儿说“痛”。

柳莹的手在红肿的皮肤上轻轻动了一下。很奇怪,她虽然不说话,但很显然,她能听懂李华说的每一句话。

当李华低头拍去腿上的泥时,抬头发现面前的女孩儿已经不在了。她正爬过窗户,向外跳。

“柳莹,等一下老师,不要跑!外面危险!”她在身后追。她发现柳莹正抄过居民楼,拣了一条小巷,拐了进去,她自由控制着自己的逃跑路线,让紧随其后的李华十分被动。

“李老师,你穿着高跟鞋,都跑得比风还快!”门卫师傅帮着她一起追。

“张师傅,别打趣我了。快帮我追上她啊,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李华发现她敏捷得惊人,大约追了一条街,李华才追上她。李华拉住柳莹的手,往回走。或许是柳莹感到了手上的不适,突然俯身,狠狠地咬住了她的手。

“哎呀,痛死我了。张师傅,你不要抓她,她正在兴头上,你抓她,她会攻击得更厉害,让她自己发泄完了,她自己会放弃。”

“这孩子,怎么这么喜欢打人呢?唉,我就只能看着她咬你吗?柳莹,李老师会哭的。你不要咬了!再咬对你不客气了!”张师傅看着心疼,嘴上也上了火。但他嘴上所说的“不客气”始终没有付诸实施。

她就像一条被惊扰的蛇,死死咬住李华的手,不等她心里的毒液释放完,她就不会松口。李华只能忍痛故技重演,哀求她:“老师痛,不要咬。”

她放开了李华的手,眼中的孤寂与寒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生命的气息,眼中甚至有哀婉的神情,这表情再一次被李华用直觉读成了歉意。当李华拉着她的手想往学校走时,她不再有暴力反抗。

“你来学校上学,只能属于校园,不经老师同意,哪儿也不许去,这是规矩!”

但她的双脚钉在地上。张师傅一把扛起了她,说:“如果是我自己的孩子,我先揍她一顿,她或许就老实了。”

“我猜这或许正是这个孩子在遭受的。被爱养大的,和被暴力养大的孩子,完全不一样。”

他抱着她,一开始她还在挣扎,后来就渐渐平息了,不知道是因为疲乏了,还是别的原因。他们顺利地把她带回了校园。

小腿上的伤第二天就凝成了一大块乌青,手上是两排牙齿印。一天时间,柳莹就在李华身上留下了两个标志性纪念。

“真难以理解,个子这么小的她,竟有这么大的力气!这么强的愤怒!才和她相处三天,我就变成伤员了,长这么大,还没这样被人打过!”当她的委屈来临时,能找到的最忠实的听众就是校长。

“孩子愤怒,一定是因为她内心惊恐。只是让你受委屈了,作为特殊学校的老师,要忍受孩子不定时的‘体罚’,好像是我们的必修课。”

“你说这样的孩子,这么极端的行为,会不会是因为她幼儿时期受过伤,或者她现在正遭受暴力?档案里写着她是被领养的孩子。”

“要了解孩子,先得了解家庭。你可以先打电话给她父母了解情况,尽快把家访的第一站安排到她家。”

聚会时,朋友看到了她手上的牙齿印。

“被猫狗咬了?”

“学生不小心咬的。”

“人咬还有不小心的?”

“她心里也不想这么做。”

“唉,不想做,还咬?你真把这些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了?我很奇怪,你为什么把时间与精力投入到一件不会有什么回报的事情上?”

“什么是回报?每天他们亲密地喊我一声‘李老师’,像一只树袋熊抱树一样向我张开双臂,暑假里总发短信说‘老师,我想你了’,这些不是回报?”

“你满脑子都是理想,正是这理想,害了你。”

“我倒觉得是成全。其实,我一开始也挺郁闷,自己怎么会选择去特殊学校受罪呢,感到自己的精神特别压抑。但几年后,我的心情有了变化,一半是受了我们校长的感染,一半是受了孩子的激励。刘校长说是孩子们的纯真和社会上人们的支持,让她向上、向善。如果你像我一样待在这样的学校里几年,你或许就能理解我的想法了,没有什么比孩子们的纯真无邪更激励人的了。当成人变得麻木时,孩子的爱会让我们充满热情。”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李华再也没有在上班时间穿过高跟鞋。李华必须无时无刻不和柳莹在一起,并要时时处于你追我赶之中。柳莹上厕所,她跟着去,守在门口。她上厕所,带柳莹去,然后把厕所外面的门锁了,再进到内室,把里面的门锁了。柳莹就留在两道锁住的门中间,等着李华。她还没有方法和能力打开任何一道门。

李华走到哪里,必须把她带到哪里,不能让柳莹脱离她的视线。

孩子安排在她的班级,就是她要处理的问题。日复一日,李华从与她养父的沟通中把她九年的生命轨迹拼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也慢慢找到了她愤怒产生的根源。

十八岁的生母,自己还是个孩子,怀上了私生女,那条捆绑于腹部的布匹,要遮住日渐隆起的肚子里包藏的秘密。柔软的布匹,成为戕害小生命的利器。当所有生命在出生前就享受母亲的温柔言语时,她却被母体的惊惧和抗拒所包围。柳莹没能成功地在出生前死去,用生命本身的顽强,提早来到了人世,接受一出生就被遗弃的现实。在短短的三年时间,先是被抛弃在医院的角落,后被养父母收养,养父母没有时间看管,两个人是双职工,就把她带到乡下,托付给老家的邻居照看。

她从一出生就难以教养,早产儿神经功能失调问题明显,神经兴奋与抑制难控制。天生的自控力差造成的直接后果是带她的保姆和邻居换了一个又一个。一个婴儿,在三年时间里经历了被抛弃、被领养、被托管的诸多坎坷。当她开始熟悉一个世界,刚刚建立信任感时,就被转到另一个陌生世界,去辨别那诸多陌生的面孔中,有没有她熟悉的亲人。所有在白天照看她的人,都受困并厌倦于她的坏脾气。更有甚者,为了让她服从管教,拿出了特殊的武器——一枚枚又尖又细的针,它们一次次扎在了她的手上,成为她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最初理解,又内化成她的模仿行为——使用暴力。暴力,成了她的武器,她企图以此控制周围的环境。成长,是一个不断再生的过程。而对柳莹来说,在智力欠缺的身体里,生成的不是和平与爱的绿芽。作为对环境的自然反馈,她灵魂里呼啸的愤怒来自于对环境的不安全感和对抚养者的不信任。

一个在心理和智力上有双重障碍的孩子,来到了李华的生活中,并将在多年的时光里与她分享生命的悸动,这是对她的挑战。

作为老师,一味地忍受是不对的,或许柳莹会在满足中让攻击行为变本加厉,李华像一个医生寻找疑难杂症的药方一样寻找消除她问题行为的方法。每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一个好医生能做的是望闻问切,探求脏腑经络、气血津液的变化,一步步对症下药,药方考虑周全,互相支持和制约,最终使人体阴阳调和。学校推行的个别化教育,有点像细心诊断、精心配制的药方子。

她制定的蓝图是用八九个月的时间将她的攻击性行为降低到每月一到两次。九个月,要改变她九年的习惯,她也吃不准能不能做到,但与其犹豫彷徨,不如抡起胳膊,说干就干。孩子的行为出了问题,好比一个人生了病,只要五脏未虚损、六腑未衰竭、血脉未散乱、精神未离散,就可以康复。她才九岁,刚好处于人格确立的关键时期。九个月,不是恰巧可以孕育一个新生命吗?

她反复思索、推敲,并一天天对她察言观色,完善她的个别化教育计划。

她相信柳莹身上所有的问题都是由一个病因引起的,那就是多年来让她失去安全感的成长环境。对陌生环境的惊恐导致对所有的环境都不适应。一年级时,无论上学放学,她都要在校门口大哭大闹一场,她几乎是在用号叫的方式表达对转变环境的惊惧和愤怒。她的哭声回荡在校园上空,凄厉得仿佛正在受着酷刑。

一个充满敌意的养育环境,不知不觉造成了柳莹心理的畸变。那只能从重构环境入手。

一个发生在1908年意大利墨西拿城的事件让那时刚刚开始做班主任的李华得到了启示。那一年,发生了意大利历史上最大的灾难之一——墨西拿城地震。约六十名幸存儿童出现在废墟周围,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和家庭背景。那场可怕的地震使他们变得沮丧、厌食和失眠,孩子们彻夜发出尖叫和哭泣。但意大利皇后为这些孩子提供了一个充满欢乐的场所。这是圣芳济修会的一个寺院,有着宽敞的花园、宽阔的走道、金鱼池和鸽子房。“新家”里有适合他们使用的颜色鲜艳的小家具,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餐具,甚至肥皂和毛巾的大小也与他们的小手相匹配。安静而举止优雅的修女教给孩子们良好的行为举止,让他们学习像高贵的王子一样用餐,像谦卑的侍从一样端菜,虽然他们失去了对食物的欲望,但他们对新的活动很有兴趣。渐渐地,他们的食欲恢复,失眠的症状消失,寺院里到处都是他们奔跑的身影和欢声笑语。创伤在一点点褪去。

促成孩子们精神新生的土壤就是完美的环境。李华安排了性格温和的唐宝宝秀秀和柳莹做同桌,让同桌的秉性潜移默化地影响她。她喜欢逃跑,李华就选择在早晨上课前,骑着电动车带着她绕着小巷遛一圈。她去开会,柳莹在她身边“旁听”,她去办事,柳莹是她的小跟班。中午有空时,也让柳莹坐在身后,像她的小尾巴,跟着她到处兜风。

李华想,或许是因为骑着电动车逛城市的视野比徒步的更加宽阔,或许是因为有一个人陪伴出来“放风”心里更加踏实,或许仅仅是因为经过她脸庞的风温柔得像爱的抚摸……哪一个可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让柳莹把过去的记忆淡化,让一个充满温暖、和平和光明的外部世界重新叩响她的心扉,并唤醒她心灵中沉睡的美好。那美好一定存在,当她回到校园把电动车停下来时,总发现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变得出奇的安静。

她的逃跑行为竟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教室里,像冰山一样孤立的她似乎也在渐渐融化。她攻击别人的历史让所有孩子都唯恐避之不及,李华只能让自己做她的超龄朋友,加入到她的游戏中。李华和她一起搭积木时,女孩儿搭一座城堡,差一个屋顶,李华送了来,大声喊:“呀,这是我们的家啊,让李老师和柳莹一起住进去吧。”李华第一次看到了她嘴角的微笑。她原本以为这只“刺猬”从来不会笑的。那会笑的灵魂,一定是因为有了爱。李华把柳莹的笑看成是对她的第一次回报。她们之间有了微妙的互动,如果李华对她的爱是持久的忍耐,那么她对老师的呼应却是灵光一闪。如何保存这转瞬即逝的火苗呢?这是让李华日夜思索、苦苦等待的事情。上课时,女孩儿什么都不会,她还是请孩子们一起帮她回答并借机表扬她:“嗯,很好,老师看到你有在听课。”所有的孩子都喜欢吃“补药”,情绪变幻莫测、喜怒无常的柳莹也不例外。

柳莹仍然要打她,但次数在减少,间隔时间在变长。李华知道自己不能满足她在攻击别人时获得的控制欲,否则会变本加厉。每次她发生攻击行为,都必须坐到教室角落的那张思过椅上去思过。

李华教她写字,她却狠狠地拧她的手。与以往不同的是,她听到李华惊叫时,竟主动伸手在她拧过的地方抚摸了几下。

李华说:“柳莹,你看你把老师的手都弄红了,老师很痛。不过谢谢你,又帮我按摩了一下,老师觉得好多了。”

女孩儿看着她,动了动嘴唇,突然说出一个音节——“痛”,然后低头再次在她手上摸了摸。

这个词,几乎成为李华进入她的世界后,她用生命的成长绽放的第一束烟花。李华相信孩子是通过爱实现了自我。在那一刻,李华像一个迷路的人终于找到了出口,她觉得自己的付出获得了最大的肯定。

“痛”这个词,开启了她语言的河流,她渐渐地会说“好”“要”,然后是“老师”“爸爸”,再后来竟能说出一个个完整的短句——“老师好”“交作业”。

每周两天,孩子们出去社区教学,柳莹就被留在学校里,每一次孩子们出发时,她就缠着李华要出去,当她不被允许时,她就又开始打李华。从外面回来,看她总是孤零零地站在校门口张望,李华又为她难过起来。李华一时还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安置她。

一次,柳莹和往常一样哭闹着要跟着一起去,李华要拍录像,心想,如果她能在录像里找到自己,一定会很开心。制造温暖的机会总是无处不在。

“柳莹,老师可以带你去,但你到超市后不能吵闹,不能打人,也不能乱拿东西,必须留在老师身边不走开,知道吗?”她高兴得跳起来,坚定地应了一声“嗯啊”。李华却一路如履薄冰,她总是时不时地看看女孩儿脸上表情的变化,也要提防万一路人指指点点,对她有言语的轻蔑和刺激,她的情绪会失控。

“柳莹,如果你这次表现好,以后老师每次都带你来。”女孩儿用手指在她的手掌心轻轻地划了划,像是抚摸,又抬起头来,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

到了超市,其他小朋友像一只只自由的小鸟四散开去了,寻找老师要求他们购买的东西,只有柳莹还紧贴着她,显示出从未有过的乖巧。“柳莹,你也一起来吧。”得到允许后,她忙不迭地指着自己喜欢的点心说:“老师,看……”

回去的路上,她用手抱了抱老师,说:“老师——喜饭(欢)你。”

长时间的僵持与对峙,不断消磨着李华的耐心。当她筋疲力尽之时,女孩儿身上却出现了新的行为。拥抱、抚摸这些从未出现过的动作,出现在她和同桌秀秀的相处中。攻击他人的次数从每天两三次减少到每周一两次,有攻击动机时,李华一纠正,就能变成握握手、摸摸脸;摸女老师胸部的动作彻底消失了;接受老师的批评时,从以前的无动于衷,变成了噘着嘴巴,不说话,有时还会掉眼泪……

那时的柳莹已经和刚进校门时完全不同,或许,她身上的伤口正在愈合,痂皮一块块掉下来,还原成一个更加洁净美好的女孩儿。

但接踵而来的却是挫折。过了一个暑假,当李华再一次向女孩儿张开双臂要拥抱她时,柳莹似乎又不认识她了,又开始拽头发、拳打脚踢,并且仍然是找最疼的地方下手。一切仿佛一夜间又重回起点。

李华想,改变这样一个孩子,太难了。当她这样想时,放弃的念头盘踞在心头。但她看到眼下的无奈时也想到更远的未来,如果她长大成人,又有暴力倾向,本来有智力障碍,势必会更加令人厌恶,只会让她未来的生活迅速崩溃。

这样一想,李华就没了退路,只能从头开始。柳莹的情况在第三年有了改变。

那个下午后来被李华时时说起。她们俩像往常一样坐在一条凳子上,李华递给她一个香蕉。柳莹已经学会自己动手剥皮,咬了一口,然后盯着香蕉几秒钟,又抬头看着李华,竟然把香蕉递到老师的嘴边,眼睛扑闪着,像两面明镜,倒映出李华的身影。她的表达李华全明白了。

“谁说这孩子的心里是一片荒漠呢,其实只要有一汪清泉灌溉滋润,它就会变成绿洲。”李华和丈夫说起这件事,他却调侃说:“我看儿子往你嘴里塞香蕉,你都没感觉这么幸福过。”

“对正常孩子来说很容易的事情,对我的学生来说,都相当于翻越崇山峻岭,浴火重生,顽石点头,所以弥足珍贵。”

治主病宜用缓方,缓则治其本。在几百遍、几千遍的训练后,她已经把那个“小魔女”的外衣完全撕碎了。女孩儿形成了深刻的依恋,以致她只有看到老师在,才能安心地坐在教室里。她从来不肯去教室外的地方,除非李华去;她不愿意任何女老师接近她,除了李华。她再也没有打李华,而当李华在教室时,柳莹的心思几乎全在李华身上了,也因此不再打其他老师。

“老师,你是除了我,她最信任的人。”她的养父说。

但此刻,经过几年风平浪静的生活后,她在学校的最后一年,从银行归来的路上,她的手竟再次伸向副班主任张鑫和其他同学,李华陷入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阵中。

张鑫还在哭泣,李华拍着张鑫的肩膀说:“让你受委屈了。我刚刚做她班主任时,她就是这样三天两头攻击我。”

“我不是因为疼才哭,是因为我一来这个学校,就把心思全都扑在他们身上,可柳莹还是要打我!”

在问题密布的丛林中孤独行走寻找方向,李华突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柳莹的情形虽然出现了倒退,但没有攻击她以及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桌。是因为张鑫作为一个陌生人介入了她的生活,又重新唤醒了她可怕的幼儿记忆?如果是,柳莹的未来势必要面临更多的变化,她又如何适应?

2010年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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