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住别墅的女人》在表现本土生活题材的电视连续剧中，至少“别墅”这样意味着财富与荣耀的意象，作为核心意象和人物活动的主要场景，尚属罕见。这是该剧编导者的敏感，也是电视这一大众文化模式的常规，它总要以新鲜的生活现象做包装，“以便满足一个幻想破灭的、警觉的、无情的观众的期望”，达到对多数电视观众心理的有效控制。因此，新近播出的十九集电视连续剧《住别墅的女人》几乎总揽了当代中国经济发达地区一切现代生活的突出特征：商业战争、跨地区经济、企业经营集团化，别墅、夜总会、豪华汽车、大哥大，离婚女人、情妇、三角恋爱、婚外同居、堕胎、官员腐化堕落、小青年见异思迁，等等。通过这些特征，我们看到此剧对于现代工业社会与跨地区经济的指认，看到了市场经济戏剧性来临状态中一个冷热失调的世界：既有旧式体制与现代跨地区经济的冲突，也有观物立场与思维向度的矛盾；既有乘虚而入投机者巧取豪夺的陷阱，又有穷人对富人的势利眼；既有物质利益的追逐，又有精神与情感的需求。你可以说它具有现代生活表象的丰富性，但也可以说许多“信息”是未经反思、未经整合的。
说“别墅”的主人公只是崇尚金钱的女人，无疑是把事情简单化了，尽管暗隐的“信息”很容易让人们得出这种结论。但在《住别墅的女人》中，意识形态框架的整合方式无论如何不能忽略：这是一个保护境外合法投资者的正当权益，阐明我国对外开放正确政策的故事，被置放在一桩商业侵权事件的澄清过程中。主人公方梅华放着报社台柱不当，一心要弄清事实真相，重振天丽公司，既不是为了个人的私利，也不是因为爱情，而是为了实现国家长远的经济战略，保证1997年香港主权的顺利回归。
意识形态的躯干穿着低领的现代时装，这就是《住别墅的女人》。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我国现代文化工业生产最奇特的景观：一种双重取巧的制作模式。其基本策略是既能体现主旋律又能争取尽可能普遍的电视观众的心理认同；既有政治、道德上的严肃性，又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既时髦又符合“现实主义”要求。这是《渴望》获得成功的诀窍，也是不少电视剧屡屡得手的法宝。它是我们社会文化产品流通方式和制作者心理定式的反映，又体现着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功利主义心态。事实上，在《北京人在纽约》等电视剧中，意识形态的商业利用已经成为不难窥破的秘密。当然这种利用同样有中国大众文化消费者的心理做基础，表现者某种习惯性的敏感，正如利用爱国心、母爱等高尚情操和提供现代化远景的承诺，总能取悦普通的现代观众一样。反正能获得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便行，至于是否具有真正的文化反思品格，是否触及现象背后的本质，是否矛盾百出、不伦不类，就无法深究了。说《住别墅的女人》是革命加恋爱模式的20世纪90年代版或许苛刻了些，但一边是忧国忧民女强人艰苦卓绝的奋斗，一边是“不如住在爱里”的吟唱，的确能让人产生许多有意思的联想。尽管在外显的信息，即由基本情节传递的信息方面，别墅的女人并不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她的遭际不难上升为物化社会的精神放逐与人性扭曲的反思；尽管隐含的信息有时也冲破过僵硬模式的专横钳制，例如呈现过方梅华与林大维之间处事立场与思维方式的冲突，但是这一切，不仅都被更高的意识形态目的和媚俗倾向轻松化解，而且给出了一个最公式化，最经不起分析、推敲的承诺。
作为一种大众文化模式，电视剧不能不受大众文化消费者心理模式的制约，不能不受我们这个社会文化流通体制的限定。那些无数的外部支配力量、旧经验的规则、表面成功的诱惑、经济上的压力和集体生产的特点，无可避免地要削减艺术家个性的创造力，无可避免地要损伤作品的内在精神品格。但是这里仍然存在着从根本上关心人性还是利用人性的界限；争取独立思考、创造的个人权力与无痛苦的认同、顺从的界限；推波助澜把观众引向反应的自动化、陈规化，与启发敏感和反思能力的界限。问题可能十分尖刻，但在这个冷热失调的转型社会，在这个电视文化工业产品已进入每个家庭，成为大众日常文化消费的现实生活中，面对花样翻新的讨巧模样，我们是否得警惕成为另一种宰制形式的奴隶？
1995年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