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三百六十行,钉碗也是一门行当,而且是与吃饭家伙密切相关的热门手艺。记得在我少年生活过的故乡,邻居的孩子打破了一只碗,还是缺了口的粗碗,被他母亲满街撵着追打,嚎嚎哭叫得挺吓人。左邻右舍还觉得该打,谁叫他闯这种“祸”——饭碗勿捧牢!那时我们孩子中有句顺口溜:读书顽(孩),挖块烂泥补碗爿,当心屁股被打烂。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我们都知道一只碗在家庭中的分量,以及捧牢“饭碗”的重要性。
那时,常来村子转悠的钉碗师傅是一个跛着腿的操苏州口音的半老头儿,村里人喊他老丁,不知这是他的姓,还是钉碗钉出了名。
“钉碗——大补缸哟!”他吆喝的腔调悠长而带有吴语绵软的韵味。每当我们小孩子小心翼翼捧着破碗爿去时,他总要神秘兮兮地挪着老花眼寻你开心:“屁股打成了几爿?脱下裤子来瞧瞧;叫我一声大爷,把你的肉屁股来补补……”气得我们骂他死老丁,他一点不生气,格格地笑着说:“小洞不补,大洞吃苦。”
现在回想起来,老丁的手艺实在称得上是中国独有的一门传统艺术。那时,没有现在百黏胶之类的东西,老丁将碎碗爿喷上几口水,待拼合完整后,在碗外箍上几道皮筋,绕一个细细的竹圈往碗里一撑,夹在打满厚补丁的裤膝中。然后掏出一把小巧的像旧时木匠那种可来回拉绳的木钻子,在缝隙的两边,钻出一对对细细密密如针眼的瓷孔来。补碗的铜钉像现在的订书针,两头朝里弯。令人叹服的是老丁用拇指往两边一掀,就不偏不倚攀住了两个细孔,就像量好、标过似的,尔后操起算盘子大小的榔头,像演奏木琴一般轻轻地来回敲击,随着叮叮叮的声音节奏,一条条铜钉如金蜈蚣一般爬在碗面上。“去,盛上水来!”老丁晃动着手中的小榔头,骄傲得就像一位将军。要是碗还漏水,咱老丁要钞票就是娘们。老丁把盛上水的碗在手中转悠着,高兴时还顶在头顶上玩几把。往往这时,他满脸的皱纹,便会像碗中的水一样欢快地荡漾开来……
可惜的是老丁的碗补得再好,回到家里也很少能盛上白花花的米饭,多是菜汤饭、番薯干饭之类。
想起现在的孩子打破一只碗,不用说打骂,有意思的父母还去责怪碗的不是。有次在朋友那里,饭桌上他女儿打碎了一只看上去挺精致的碗,他妻子连忙将女儿拉到怀里,说都是碗的不好吓着了宝宝,不怕,譬如放一只鞭炮。我在忍俊不禁之后,忽然想起因打破碗而被追打得嚎嚎叫的我儿时的小伙伴,和那跛着脚走村穿巷补碗的老丁,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现在收藏着一只康熙年间的青花大碗,图案是“渔樵耕读”,两条纵横的缝隙上,钉了38个铜钉,因年代久远而泛着铜绿,看上去像两行远去的大雁,又像两条春风中飘忽的杨柳。有时看书写作累了,点燃一根烟,思绪便会随之回到那逝去的岁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