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亡父四十周年祭文
那是个特别的日子
恰是传统的清明
哀思在空中急急地行
天模糊得像洇墨的纸
有敲门声,把我唤醒
一位素不相识的老人
张着掉光牙的嘴
一层层揭开包裹着的白布
露出一个让人匪夷所思,
一尺见长的稻草人
有手有脚,手上有一把小折扇
写有父亲的姓和名
老人说,他是父亲的学生
老人说,稻草人,是他的老师、我的父亲
一直以来
父亲给我的印象
像眼前的稻草人
面目遥远,模糊不清
多少年,我恨过父亲
就为我一个不用心的错字
他黑着脸,举起“告方板”1〇
多少回,我把打得火烧火燎的手心
贴在“七石缸面”
丝丝吸着凉气
碗中的米饭没扒净
他让我去面壁思过,作出保证
私下偷吃了人家送来的糕点
一记响亮的巴掌击得我眼冒金星
因我违背了他这个督学2〇大人
拒收不义之礼的自我约定
当我上小学三年级时,
一句:“意志磨炼”
便把我转学去十里外的学校
风风雨雨,三年走读
脚底磨泡,牙关咬紧
苦得我把自己比成流浪的三毛、无家的小狗
直到父亲到了他常吟的“蜡炬成灰”那刻
在微弱的烛光中送给我的遗物
一支黑杆钢笔
冰冷的,毫无一丝温情
老农民,见我目光迷茫,似梦似醒
举起稻草人,一字一句
这就是我的老师,你的父亲
他说,父亲当年摸过他的小光头,
说,读书,学文化,做主人
他说,父亲给他们讲过稻草人的故事
他记得父亲托着额头的表情
脸上有旧中国黑夜里的悲哀
眼神有新中国晨曦中的光明
老农民抚摸着稻草人
他说,父亲有一双很巧的手
每到早春时节
扎稻草人,搓草绳
一个个扎成像真的男人
立岗秧子谷田
手挥扇子,驱赶鸟雀
风雨兼程,尽职尽心
就像当年教他们穷孩子
不放过一字一句,一声一音
老农民捧过递上的茶水
老眼早已泪水盈盈
他说,“双抢”烈日下
有你父亲的身影
一手提茶桶,一手提篮碗
别喝生水,要喝开水
口口声声的关照,至今记忆犹新
啊,这是父亲起大早烧成的茶水
稻草人在灶膛窜起爆裂的火焰
血丝布满了父亲的眼睛
一脸汗水淋淋
我对此漠然视轻
私下想,何必如此劳而无功辛勤
老农民坚持随我们上山
说要为老师祭灵
他把稻草人——
不,我的父亲
放进父母合葬的墓穴
我把黑杆钢笔别在稻草人的胸襟
一阵山风从竹林吹过
刷刷如同父亲的书写声
那破土而出的春筍
像父亲用尽的粉笔头
像父亲走过的记印
又过来一阵风
将稻草人手中的扇子展开姓名
一只春燕飞过
把衔着的映山红落在墓顶
我说,这是啼血杜鹃
老农民说,这是颗饱满的红豆
是稻草人一生的好收成
是稻草人一生的相思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