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戴着从他妈妈冰凉瘦黑的手腕上撸下来的那块“钟山”表(当时,最廉价的表)去上大学的。临行时,他怔怔地盯住表,表如同蒙着云翳的月光,在他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在他接到入学通知书的前一天深夜里,他妈妈猝然倒在队办厂的车间里。厂里的人都说她是累倒的,争着连续加班,又舍不得吃,像熬干油的灯,终于没能听到儿子中“状元”,就这样熄灭了。
他妈妈曾是童养媳。婚后生下第一个孩子,丈夫得了肺病,她怕孩子传染,每天背着孩子去生产队干活,刻薄的人在背后说她是苦命种,她得知后一笑了之。
家里唯一的营养品——母鸡下的蛋,他妈都给丈夫与孩子吃了,自己蘸着碗豆瓣酱,还说是喜欢这个味。
一年后,他的爸爸没有经过什么医治,竟奇迹般地痊愈了,只是他妈从此再也不许他挑担。天热时,我们在晒场乘凉,经常看见他妈很晚才挑着粪桶,独个从自留地回来。
一个月圆的晚上,我踏着月光沿着沙塘从学校回来,见他妈坐在小桥上(他家在桥边),一手捧着饭碗,望着下面的河水出神。我感到奇怪:“你在看啥?”只见她极认真地说:“河里那水汪汪、亮光光的月亮,时隐时现,看了真让人有滋有味,怪不得儿子读的书中也有写月亮的文章……”夜气氤氲的月光中,隐隐传来他儿子的读书声,一条鱼从河中跃起,“泼剌”一声,水中圆圆的月亮散成了无数的碎银片。“鲤鱼跳龙门,约莫也是这样吧?”她讷讷地自语,脸上显现出梦幻般的神情。
以后每当我回忆起这一情景,总会感动,可惜她再也看不着月亮,看不着中了“状元”的儿子了。
戴着她那块“钟山”表上大学的儿子,毕业后分配在宁波港口工作。穿着花格子衬衫,说话神气得很,跟毕业前一年假期挑水时比,好像换了一个人。
再以后见到他时,自行车后面总是带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据说是赚了很多钞票的一爿设备厂厂长的妹妹。他吃住都在女朋友家那栋崭新的楼房里,回家最多转一转,屁股都坐不热,更无心思照管弟妹了。
他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在上中学。母亲死后,父亲又当爸又当妈,人也越来越瘦。有次我对他父亲说:“大儿子有了工作总该帮点你吧。”他苦笑着低下头,猛抽了一阵烟,苦涩的烟呛得他咳出眼泪来。
中秋的晚上,我路过新建的龙山公路桥,只见一个穿着大红背心的青年,挽着一位姑娘伏在桥栏上。
“这种月饼怎么吃呀!”那边传来一个嗲声嗲气的声音。“那就赏给鱼吃吧。”青年夺过姑娘手中的月饼往河里扔去。我发觉是他!听姑娘提高嗓门喊道:“敢把你的蹩脚表扔了,才有大学生的气魄,叫我哥给你买块进口的。”我知道这表的分量,料他是不会扔的。谁知他看了一眼表,潇洒地一扬头,竟把表向河面抛去。月光下划过一弯流星似的冷冷弧光,随着“扑通”一声,姑娘“咯咯”地大笑起来。
我的心好似被表击了一下,顿时感到一阵隐痛。水中那圆圆的月亮被无情地搅成无数的碎片。我的眼前不禁又浮现起那个有着一样月亮的夜晚,耳旁依稀又飘来那关于鲤鱼跳龙门的讷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