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轮龙年眼看着已经向我们腾飞而近了。我把目光投向我收藏的那块去年秋天得于湖北神农架山涧的“赤龙戏珠石”。
天地造化单在石头上就有说不尽的神奇。这块海青色的石质上突兀起一圈赤红晶莹,犹如一条神采飞扬、矫健腾挪的赤龙,嬉戏着中间那颗闪烁着光焰的红宝珠。
喜欢石头,这纯粹是一种个人的感觉。并不是说,人人都会觉得石头可亲可爱。“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柳宗元也是如此说的。
每逢我出门旅行总会有这种感觉,好像海滩、山涧、戈壁、江河这些地方,都会有我喜爱的石头或喜爱我的石头等着我。于是旅行途中,我便多了一份惦念,多了几分快乐。寻寻觅觅,是种快乐。
“笨贼偷捣臼”似的带回家来,虽驮得腰酸背痛,也很快乐。有次,我从嵊泗海滩背回来一块重达36公斤我名之为“龙蛋”的卵石,同行中就有人这样调侃我来着。
现如今,我的家中,几乎随处可见到五花八门的石头。有朋友讥讽我为“石痴”,我说,这个称号我可担当不起,达到如此境界,要有大学问,真性情,吾辈望尘莫及!试想,历来有几人像米南宫,面朝石头,毕恭毕敬,三叩九拜,自言自语。痴迷入定时,哪怕风雨突来,淋成落汤鸡也不觉得,真可谓是石痴风流。我喜欢石头,时间久了,石头成了我生活的伴侣。闲暇时,我会按照每一块石头的采集地点,依中国地图的方位,在客厅的地面上,各自摆列起来。渐渐一幅石头版的中国地图就铺满了地。这时,我会席地倚于门角,回想着我与它们相遇、相知的经历和一个个故事,欣赏着天地造化把它们塑就、描绘成的风姿风采,恍然感到一座座青山立于眼前,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
我也会想起捡回家的第一块石头的故事。50多年前,母亲在澥浦十七房村通德小学教书,我跟着母亲读小学。有次放学后,我跟着渔民的孩子去海边抓沙蟹,天黑才回来。碰巧父亲在家正端着小酒杯喝酒,见我两手空空,且一副泥猴样,便调侃说:“有本事会下泥涂了,正好来盆沙蟹下酒。”我低头咕哝:只好拿着看,吃,吃勿来。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卵石递过去,石上的白色花斑像只横行的沙蟹。父亲凑近煤油灯把它端详了片刻,脸上竟有了笑意,对母亲说:“哈,这皮小孩倒还有艺术家眼光呢!”可能是父亲的这一句戏话,影响了我对石头的兴趣和爱好,如果父亲地下有知,我真想让他也来分享石头带来的快乐。
就在去年“五一”假期,我在舟山六横岛门头沙觅得一块美石。这真正是一块难得的美轮美奂的石头:手掌般大的黄褐色卵石上,萦绕着紫红色的线条,其间布有红色斑点,使人马上联想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句子。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桃枝右侧上方有一红鸟引颈而歌,左侧下方竟也有一玲珑小鸟,两鸟红喙上下相向和鸣。此时,我手捧美石,如痴如醉,耳闻涛声,口中不觉吟出一联来:白沙无言,六横门头涛声白;红枝有声,双鸟和鸣桃花红。
回到宁波,携石直赴朋友贺先生家。贺先生性情淡泊,喜翰墨书画,他一见了这美石,两眼放光,双颊微红,大呼:此石入画快哉。于是立马铺纸,挥毫写石。
为庆贺得此美石,两人碰杯,各喝下一碗黄酒。醉眼蒙眬中,两只红鸟先后翔于美石图画之间。
有时,我摩挲着这块“鸟”石把玩,对朋友说,这石上双鸟自海岛飞翔而来,我收藏的石头中,还有从山顶上随同我一起游下来的呢。这指的就是我安置在阳台上的那块我命名为“逍遥游”的美石。
今年清明时节,我与古砚收藏家王惠甫先生结伴去灵山踏青。上了山顶,正准备去小亭小憩,忽然眼目一亮,见脚旁地上露着块茶几面大,晶亮莹白之石,中间那贯穿两端的凹陷处,呈赭黑色泽,形如一条“马鲛鱼”,在倾斜的“白波”中作逍遥游。顿时兴奋异常,撬断了三根拣来的树干,终算将石块从土里起出。憋足劲道去搬动,足有五六十斤重,我一激动,说要背此石回家。老王说我空着肚子还要背此巨石,不要老命了。见我已脱下身上马夹在裹石块,知道我又在“老夫聊发少年狂”了,只得顺从我的意思,扶着石头帮我扛到肩上。
尽管肩膀疼得我龇牙咧嘴,还是兴高采烈,踉踉跄跄背下山去,遇到山路陡峭难行,就将石块翻滚下去一段山路后,再重新驮上。直至人与石到达家中后,才感到浑身筋骨像散了架,躺在地板上不想动弹。
起来后,面对此石,竟难以置信当时自己哪来的如此神力。为了让此石回家,可谓劳筋骨,饿体肤,还觉得心中美滋滋。
静观久之,才得以感悟:想此石在灵山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也有百千个春秋。这并非意味着石上之鱼僵死其中。原因是没有人来跟此鱼心灵互动。与我相遇时,山上清风、草木已使我这个凡人之心觉悟通透,心明如水。所以“鱼”能与我亲密接触,直至随我逍遥游来。
说到底,是鱼随我逍遥游,还是我被鱼带着逍遥游,这就难以分清了,也不必去分辨了……
文章写到这儿,本想就此搁笔。一转眼,看到长期以来一直搁置着的几部不同版本的《红楼梦》和一块光芒闪烁的石头,神思不禁又游离到石头上去了——曹雪芹为什么要在小说的开头写一块“女娲补天”的补天石呢?列了三万六千零一块。大家都去补天了,就这一块不用?
了解他的脂砚斋曾经批,说他“无材补天”“幻形人世”,还有一条是曹雪芹上辈批的,说,“剩下的这一块,便生出这许多故事来。”这剩下的这一块,显然补天之路不通,也就是说功名利禄之路行不通。这虽然是曹雪芹这块“石头”的遗憾。但这块“石头”“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由此产生了古今中外文学史上“写在石头上”的最优秀的文学作品《石头记》。
而这块现在放置于案桌的“鲁迅遗像石”,虽有奇石收藏家闻讯出高价要我转让,而我决计要让它长伴我在有生之年去读书、去思考……
这是去年暑假,年已65岁的我第二次进藏,在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岸边,透过清澈的江水,一块形似长方砚台的石头影形,引起了我这个石头爱好者的注意。俯身再仔细瞧,顿时,我的心头不禁为之震撼——这不就是天地造化的鲁迅遗像吗?刚刚落过一阵冰雹,气温极低。此时,我已顾不得许多了,立马将羽绒裤脱去,仅留一短裤,涉激流而下。
从冰水中将此石捞起,高高擎在手上的“鲁迅遗像石”(经地质专家鉴定为银矿石)于刚露出脸的高原太阳下,闪烁着不朽的光芒。
此时,我不能自已地对着大峡谷喊:千古不朽中国魂!我苍老的声音在江天之间久久震响,回荡……
回来后,我在“鲁迅遗像石”周围放置了一圈于30年前在南京“雨花台”捡来的血色雨花石,他们就像一朵朵奠祭献给先生的五月的鲜花。
年事已高的我,伏案作文累了,心中愤懑不平之时,就会注目在先生的遗像上,回想着先生生前像石头般硬的骨头,像镌刻在石上一样的文章,心里就亮堂多了……
2011年大雪写于挑灯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