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古老的帐钩静静地躺在古玩市场地摊的一角,我眼睛为之一亮,幼小时我就从外婆那里知道了这种通过錾、镂工艺把帐钩把柄铸造成瓶中插着三支戟的造型,根据谐音给这帐钩取了个吉祥的口彩叫“连升三级”。这使我在怀旧中想起了外公和外婆的故事。
外婆成亲时,用的是那张雕花大床,两边挽起蓝底白花夏布帐的就是这样的“连升三级”帐钩,只是花瓶上多了一对手捧如意、俯仰顾盼的“和合二仙”。我注意到其中的一只帐钩上系着一朵用红绒绳编结成的小花。每当外婆抚摸着这朵红绒花的时候,昏暗的眼睛便有了亮亮的光彩。我问外婆:“还有一只帐钩上的红花呢?”外婆说,在北京外公那里呢。外婆说着,蹒跚地迈着“三寸金莲”到窗前,望着天空发了一阵呆。
外婆说,这帐钩是太外婆给她的陪嫁之物,特地去宁波,请百丈街一家铜作坊定做的。那时,外婆二十一岁,比她小两岁的外公还在北京大学读书。
外婆是个不识字的言语不多的旧式女子。在那个洞房花烛的夜里,按老规矩要由新娘来放下喜帐。一直默默无语的她,抚摸着账钩,说了第一句话:“我的男人,你在外头要下工夫读书,像这帐钩上的画,级级升高啊。”
我想,外婆早在出嫁前已曾无数次抚摸过帐钩,不知在心里已经把这话说了多少遍。在洞房花烛夜,青春的红唇仍为之剧烈地颤动,随之眼睛中会现出灼热的泪花来。
我又问外婆,外公接着说了什么。外婆说,高高大大的一直死沉着脸的外公什么都没说,只是攥住了她的手,滚烫得使她心里热。但最能表达外公内心情感的是外公在成亲三天后离家出远门时,把帐钩上的一朵红绒花夹在《英汉大辞典》里带走了。我现在还琢磨着,与外婆文化差异悬殊,婚姻是包办的外公为什么会被这句让现代情人斥之为俗不可耐、毫无光彩的话所融化呢?
我上初中时,在上海外公的书房里,偶然翻到了他的旧时日记。其中的秘密使我少年的心为之跃动。一九四零年外公在法国留学,异国的一位金发女郎向伟岸而英俊的外公热切地表示爱慕之意时,外公用“红绒花”委婉地表示了一句歌词中唱的“她比你先到”的东方式的道德谢绝。
外公于七十岁离开了上海同丰印染公司经理的位置,回到了故乡萧王庙,伴着外婆不走了。那朵褪成了粉红的绒花还夹在纸张泛黄的辞典中。为此外婆皱纹纵横的眼角滴下了老泪,从而使得这朵保存了四十九年的红绒花鲜艳欲滴,醉人心扉。
外公比外婆早走半年,走时,带去了那朵红绒花,半年后外婆把另一朵红绒花结在穿得整整齐齐的寿衣扣襟上,就坐着不动,去长伴外公了。
外公和外婆结合五十五年,因外公长期在外,两人厮守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恐怕还不到五年。但人的一生中,有这样“红绒花”编结成的故事就足够魂牵梦绕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