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故乡的槿树又该发出新芽了。
记得茅盾先生把北方的农民象征为白杨树,那么我想,把故乡的农民用槿树来象征的话,也该是很妥帖的,本分,善良,厚道,也不乏生活情趣。
故乡的人一直把这种个头不高、模样极普通的灌木当做树来称呼“槿树、槿树”。这倒不能说,乡下人少了见识,眼界偏低,实则他们心里明白着呢。譬如长相跟槿树相差不多,生硬的叶子周边顶几枚刺的那种灌木,便是一口咬煞,叫“刺老虎”!用作烧火时,干脆斥之为“刺柴”!而每每提到槿树,口气中就有一种亲近在里面。
早先,农家的屋前屋后都有一个菜园子,带“魂灵”的新鲜菜蔬,只需转个背就到了灶间的案桌上面。菜园难免有鸡鸭、牛羊进去糟蹋,需打篱笆来防。宁波市郊少有毛竹山,即便弄到几根毛竹,费力剖成一根根竹爿,竖起篱笆来,雨打日头晒,两三年工夫,便霉脆发黑,稍大点的风雨过后,就东倒西歪了。只有聪明的故乡人,才会动出用槿树做篱笆墙的法子——用镰刀割下几捆槿树的边条旁枝来,只要围着菜园一一插下去便成。
故乡的泥土本来就肥,几番春雨滋润,年前种下去的枝条便绽出芽来,芽粒像春雨沾在枝上的水珠,忽闪着绿意和阳光。试着拔起一株来看,着泥的部分发白的根,像煞爬满了密密匝匝嫩白生生的米线虫。
槿树生长时不像柳树,一意往上攀,挂在高处的枝条摇摇摆摆,招摇得很,槿树一旦立足于土地,就鼓足劲,以根部为基础,向周围爆枝、发条。天长日久,树与树相连,枝与枝相交,紧紧密密、厚厚实实。故乡人称之为“槿树墙”,最是贴切地道出整体的魅力。这墙呢,除了愈来愈变得敦实宽厚外,等到有一人高左右时,就再不往上长了。于是,在槿树墙上要搁只团匾,晒床被子、晾几块尿布,最多踮踮脚就上去了;张望一下菜园的蔬菜瓜果,伸伸脖子,就见了。
槿树开花都在夏秋时节,花朵单瓣粉色,靠近花蕊处呈现出紫罗兰一般的色彩。槿树花难以用美或漂亮来形容,但你用心地去多看看,就会发现别有一番精神和韵味在花中。每年这个季节,当凶猛的台风一过去,各种花里,领先开的总是槿树花,精精神神,满枝头的,露着个倔强的笑容。
可以去问问上了岁数的故乡的妇女,哪一位没有用槿树叶洗过头?往往是在有着暖融融阳光的晌午,猪喂过了,锅瓢收拾了,便端上一只淘米篮,款款地走到槿树墙前,摘几把鲜嫩的叶子,放在水盆里揉搓,不久便有了一盆绿汪汪的散发着好闻清香的槿叶水。洗头的女人挽着黑黑的长发在绿波中飘逸游戏。如果一起洗头的还有隔壁邻居的姑嫂姐妹,那就边洗边讲,接着嘴唇便会像槿树树汁一样溜滑起来,调笑各自或对方的老公或对象来,斗不过嘴的调皮小娘会跑过去,狠狠地去咯吱一把弯腰洗头的女人。咯咯的笑声,吵醒了屋里的男人,男人便翻过身来嘴里嘟哝一声,“真疯!”每每想起这些,总有一种淡淡的惆怅和温情萦绕于心头。故乡的女子,现在还用槿树叶来洗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