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的空气是自由的。尽管,人们仍生活在贫困之中,却因自由而倍感幸福。
1950年6月1日,团市委少年部长刘祖荣在《解放日报》发表文章,题为《上海解放以来的少年儿童队》。该文报告说:1949年10月,团中央发布建队决议后,自11月至今年3月,已成立部队162个,发展队员30792人,但仅占全市适龄少年儿童的十分之一。
两个月后,上海市第二届少年儿童工作研究班在杨浦区开班。正在肇周路小学蹲点的段镇,奉命参与这次研究班的筹备组织工作。
段镇是个很活跃的人物。这么多年轻的辅导员住在一起,岂能少得了歌舞游戏?于是,他使出浑身解数,使每个人的潜能都发挥出来,研究班如春潮滚滚,气氛格外热烈。连来讲课的刘祖荣、蒋文焕都表示要刮目相看。
让段镇没有料到的是,一个姑娘悄悄进入了自己的心灵,以至于感觉到处都是她的倩影。
姑娘名叫李蕙芳,年仅19岁,是南市区少工委委员,尚文路小学少年儿童队中队辅导员。作为部长,段镇早认识了李蕙芳,知道这是一个进步、热情、虚心好学的辅导员,而且漂亮出众。在学习期间,李蕙芳联系实际,勤于思考,总能提出一些耐人寻味的问题,引起了蒋文焕的注意,他点名让李蕙芳上主席台发言。主席台后面的墙上,有一幅垦荒者的巨画。于是,李蕙芳在发言中立下誓言:“要做一个优秀的少年儿童队工作的垦荒者!”她的一席话让段镇动了心,似乎越来越强烈。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以前只想工作,如今却怦然心动了呢?
也许,是因为环境的变化?大家住在一起频繁接触?是去北京的列车上大哥大姐们的劝说和母亲的催促?还是随着解放而涌动起思春之潮?感情是说不清楚的。只是段镇总想见到她,总想与她讲话,甚至与她在一起的刹那间都会感到这世界格外明亮、格外可爱。
该交研究班的学习总结了,段镇发现李蕙芳只写了一页,马上派人通知她来谈话。
“段镇,你找我?”
段镇只觉得一阵青春之气逼来,那红润清秀的脸庞和温文尔雅的神态使他眼前一亮。他克制着自己, 笑着指指桌子上的纸张。李蕙芳一看是自己的总结,怯怯地问:
“怎么样?有什么不对吗?我从来没写过总结,不会写啊!”
“别着急,什么都可以学会嘛。”段镇安慰着李蕙芳,又耐心地告诉她应该怎样写出自己的收获,足足讲了半个多小时。
李蕙芳听了对段镇十分感激,表示愿意回去重写。按照段镇讲的那些思路与技巧,李蕙芳认真地写出了一篇质量较高的总结,第二天送交段镇,得到了段镇的称赞:
“李蕙芳,你很有灵气,写得不错!”
李蕙芳心满意足地回去了。段镇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预感到自己在走向成功。
一个星期天,李蕙芳接到段镇的邀请,到尚文小学办公室来一趟。身穿一身花旗袍的李蕙芳赶到学校时,才发现办公室里只有段镇一个人。
段镇外表十分平静,内心激情如火。他请李蕙芳坐下,掏出一包花生米,一边与她吃着,一边与她谈起了少先队工作,谈起了自己的身世经历。
李蕙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心也怦怦直跳。眼前的段镇瘦瘦的、长长的,一身灰制服,裤子短得有些吊,整个儿一个解放干部的形象。这形象让她感到高大、神秘,只不知会发生什么突然的事情。
“李蕙芳”,段镇轻柔地呼唤她,用一双深情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说,“我们是好朋友,能否永远做个好朋友呢?”
“这……”
李蕙芳阵脚大乱,她呼吸急促,脸色绯红,说不出话来,只感觉两只手被捉住了,被紧紧地握在一双大手里。
第二个星期天,段镇买了两张歌剧票,请李蕙芳看《白毛女》。李蕙芳没有拒绝,她开始体验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
然而,李蕙芳没有料到,她的爱情之帆刚刚扬起,就会经受暴风雨的考验。
李蕙芳一家是正宗的上海人。解放前的上海只有南市是城里,其余都算郊外,而李家正是南市人。她的祖父精明过人,又奋力拼挣,在河南路上开起了呢绒毛料店,日子红火起来。当孙女李蕙芳出生之后,倍受祖父宠爱。虽说没有汽车,孙女出门乘自家的黄包车是必定的,每日还专供一小块其他家人都没有的蛋糕。
日军占领上海,李家生意大受影响。重病的祖父深知父亲只会读书写字,不善经营,在临终之前卖掉了布店,买了一些房子,让父亲一边当职员,一边靠房租生活。谁知祖父去世后,那些失业的店员们纷纷央求父亲开业,并信誓旦旦替他好好经营。父亲心一软,在闸北西宝兴路开了一家绸布店,不料,被日本人给烧掉了一半。李家还在尽力维持之时,又赶上日军统购,垄断经营,这布店便彻底垮了。父亲无钱给店员发工资,只好把布分了,让大家卖一点吃一点吧。李家也日渐衰落。
上海解放后,李家租出去的房子上交了,父亲已经在一家工厂的职工中学当了语文教员。不过,毕竟靠祖父留下些家底儿,与周围邻居相比,李家还是富裕人家。
李母挺迷信,常去豫园东侧的城隍庙算命,女儿劝了几次也没有用。她还总对女儿讲那个“通天彝”的故事:
据《上海县志》中记载,清朝顺治年间,有个商人叫孙朋,他为人慷慨好施,逢到荒年常出粟赈贷。他有个儿子叫孙制,任漕运官。一次他押运漕米到北京,中途漕米被劫,这可是一件犯死罪的事。当他正在苦于无法补救时,忽然从远处来了一只船向他靠近,船主对孙制说:“我的船漏了,请帮忙将我船上的米暂时装到你的船上”。当米全部从漏船运到孙制船上后,那只漏船就不见了。后来他醒悟到这是城隍在冥冥之中帮了忙,于是他的父亲特铸了通天彝捐给城隍庙,上海城隍也以“护漕有功,敕封灵佑”。
李母说的“通天彝”的确存在,直到“文革”发生时才不知去向。史料记载,“通天彝”是清顺治丁亥(1647年)上海人孙鹏(朋)捐献给城隍庙的。但是,李蕙芳没有想到,它会对自己的婚姻产生微妙的影响。
一天,李母又去城隍庙替女儿算命,专问女儿的婚姻。算卦的说;“你女儿的婚姻不必操心,她自己会解决好,而且会成为巾帼英雄。”当时,李蕙芳还小,母亲却信了,果然未给女儿找婆家。但是,她心目中的女婿标准,当然是有钱的读书人。为与人家相配,母亲一直鼓励女儿读书。
李蕙芳在文化小学读书时,班主任和教导主任都是地下共产党员,自然深受影响。她进入民立女中(今上海十中)读的高中。与许多学校一样,共产党与国民党都在争夺青少年一代。追求进步的李蕙芳自然靠拢了地下党,成为地下党的外围组织学联小组的成员。她的班长周珂,是该校地下党支部书记,后来担任《新民晚报》副总编辑。因此,上海一解放,党便安排李蕙芳去尚文小学当了教师,这也是她本人的愿望。
入了团,当了少工委委员,又与少年部长谈起了恋爱,李蕙芳外出开会便骤然增多起来。
段镇本是工作狂,少工委的会常常开到深夜。李蕙芳担心母亲过于着急生气,有时就坐不住了,提出早点儿回家。段镇便劝她为了少儿队,坚持把会开完。
一次,李蕙芳病了。从不进资本家的家门的段镇,破例来探望心上人。
那是一个大雨天,22岁的段镇披着雨衣,穿着长靴,骑着破自行车来李蕙芳的家。敲开门后,未来的岳母警惕地问:
“你是谁?”
段镇不卑不亢地回答:“我是区少工委的,听说李蕙芳委员病了,来看看她。”
“她睡了,你走吧!”
“我等她醒来。”
说罢,段镇进了屋子。未来的岳母无可奈何,只好任由他坐在客厅,却不倒茶,也不与他说一句话。
一个人孤单地坐在偌大的客厅里,段镇打量起了李蕙芳的家。他这才发现,李蕙芳的家非同一般。一套套红木家具且不说,而且都是镂花的,还有不少名贵的字画。他明白了未来的岳母是嫌贫爱富之人,更为李蕙芳能与自己相爱感动。
等了许久,仍不见女朋友出来,段镇催未来的岳母去叫,又遭拒绝,只好告辞。
转眼到了除夕前夜,区少工委自然有活动安排。李蕙芳按时出门,母亲拦不住,只好要求女儿10点之前回家。10点,女儿未归。母亲打来电话,发出最后通牒:“如不马上回家,今后不许回家!”
李蕙芳心乱如麻。她深知母亲其实心地十分善良,也非常软弱,唯恐她急出病来,可回去又再难出来,一时犹豫不决。段镇给女朋友鼓劲儿,说:
“如此专制,就不回家,我们要学会争取自由嘛!”
“对,不回家!”一位姓吴的女委员边给李蕙芳打气边说,“你住我家里,咱姐俩儿好好过个年!”
李蕙芳抹去眼泪,心一横,给家里打了电话,说不回家过年,未讲住址就挂断了电话。年轻人纷纷为之欢呼。
且说段家知道儿子找了一个上好的女朋友,一家人欢天喜地。当段母听说,未过门的媳妇与家里闹僵了,不能回家过年,叹息之余做了不少好吃的,让儿子送过去。段镇就像“探监”的人一样,天天去送东西,顶风冒雪也不误,与心上人结下了战斗的情谊。
大年初五,段镇刚走进办公室,未来的岳父岳母便找来了,急切地问:
“段镇同志,我们的女儿呢?”
段镇一脸严肃冷冷地回答:
“不知道。听说你们不让她回家嘛!”
李母一听就哭了起来,一边抹泪儿一边说:
“那都是气话,怎么可以当真?谁家父母不心疼孩子?又是一个女儿家!”
他们态度大变,恳求段镇帮助找回女儿,并保证今后不再阻止女儿出来开会。段镇也缓和了神色,假装为难地说:
“我尽量帮你们找吧,可她要是害怕你们这不许那不行怎么办呀?”
“只要女儿回了家,什么都依着她。”
未来的岳母终于彻底投降了。段镇心中大喜,表面平静。他送走了两位老人,跳上破自行车,飞快地驶向吴家。
段镇与李蕙芳的恋情在李家刚刚获得了通行证,却引来了团区委一些同志的关心。一些不太了解李蕙芳的人,见她有时穿皮大衣,有时穿米色呢子大衣,天冷时还用毛抄手暖手,担心她今后会不会变成“冬妮亚”?冬妮亚是苏联著名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一个人物,她美貌、热情,要求进步,曾与保尔?柯察金恋爱,却是爱慕虚荣的资产阶级小姐,终于使爱情破灭。
“不会的!你们看着吧!”
段镇自信地回答同志们。
“冬妮亚”之说终于传进了李蕙芳的耳朵。这个已经入党的姑娘对此嗤之以鼻,她坚定地回答:
“我不是冬妮亚,我是共产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