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安史之乱”以后的中晚唐社会更加动乱不堪：人民生活不安定，知识分子找不到出路，只能在佛、道教中寻找精神寄托。在空虚苦闷中，去追求梦想，表现在文学作品的创作上，就是描写人仙相恋，得道升天。通过这篇作品使人们看到在纷乱而动荡的社会中，人们的所思所想，作品中虽然描写的是“得道升天”的道家思想，但另一方面，主人公克服重重困难，经受各种考验，对爱情专一的思想还是有积极意义的。这一点还是值得肯定的。
原文
长庆中①，有裴航秀才，因下第游于鄂渚，谒故旧友人崔相国。值相国赠钱二十万，远挈归于京，因佣巨舟载于湘、汉。同载有樊夫人，乃国色也。言词问接，帷帐昵洽。航虽亲切，无计道达，而会面焉。因赂侍妾袅烟而求达诗一章，曰：“同为胡越犹怀想②，况遇天仙隔锦屏。倘若玉京朝会去，愿随鸾鹤入青云。”诗往，久而无答。航数诘袅烟。烟曰：“娘子见诗若不闻，如何？”航无计，因在道求名酝珍果而献之。夫人乃使袅烟召航相识。及褰帷，而玉莹光寒，花明丽景，云低鬟鬓，月淡修眉，举止烟霞外人，肯与尘俗为偶！航再拜揖，愕眙良久之。夫人曰：“妾有夫在汉南，将欲弃官而幽栖岩谷，召某一诀耳。深哀草扰，虑不及期③，岂更有情留盼他人，的不然耶？但喜与郎君同舟共济，无以谐谑为意耳。”航曰：“不敢。”饮讫而归。操比冰霜，不可干冒。夫人后使袅烟持诗一章，曰：“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航览之，空愧佩而已，然亦不能洞达诗之旨趣。后更不复见，但使袅烟达寒喧而已。遂抵襄汉，与使婢挈妆奁，不告辞而去。人不能知其所造。
航遍求访之，灭迹匿形，竟不踪兆。遂饰装归辇下。经蓝桥驿侧近，因渴甚，遂下道求浆而饮。见茅屋三四间，低而复隘。有老妪缉麻苎④。航揖之，求桨。妪咄曰：“云英，擎一瓯浆来，郎君要饮。”航讶之，忆樊夫人诗有云英之句，深不自会。俄于苇箔之下，出双玉手，捧瓷。航接饮之，真玉液也。但觉异香氤郁，透于户外。因还瓯，遽揭箔，睹一女子，露裛琼英，春融雪彩，脸欺腻玉，鬓若浓云，娇而掩面蔽身，虽红兰之隐幽谷，不足比其芳丽也。航惊怛植足，而不能去。因白妪曰：“某仆马甚饥，愿憩于此，当厚答谢，幸无见阻⑤。”妪曰：“任郎君自便。”且遂饭仆秣马。良久，谓妪曰：“向睹小娘子，艳丽惊人，姿容擢世，怕以踌蹰而不能适。愿纳厚礼而娶之，可乎？”妪曰：“渠已许嫁一人，但时未就耳。我今老病，只有此女孙。昨有神仙遗灵丹一刀圭，但须玉杵臼，捣之百日，方可就吞，当得后天而老。君约取此女者⑥，得玉杵臼，吾当与之也。其余金帛，吾无用处耳。”航拜谢曰：“愿以百日为期，必携杵臼而至，更无他许人。”妪曰：“然。”航恨恨而去。
及至京国，殊不以举事为意。但于坊曲闹市喧衢而高声访其玉杵臼，曾无影响。或遇朋友，若不相识，众言为狂人。数月余日，或遇一货玉老翁曰：“近得虢州药铺卞老书云：‘有玉杵臼货之。’郎君恳求如此，此君吾当为书导达。”航愧荷珍重，果获杵臼。卞老曰：“非二百缗不可得。”航乃泻囊⑦，兼货仆货马，方及其数。
遂步骤独挈而抵蓝桥。昔日妪大笑曰：“有如是信士乎？吾岂爱惜女子而不酬其劳哉。”女亦微笑曰：“虽然，更为吾捣药百日，方议姻好。”妪于襟带间解药，航即捣之。昼为而夜息，夜则妪收药臼于内室。航又闻捣药声，因窥之，有玉兔持杵臼，而雪光辉室，可鉴毫芒。于是航之意愈坚。
如此日足，妪持而吞之曰：“吾当入洞而告姻戚，为裴郎具帐帏。”遂挈女入山，谓航曰：“但少留此。”逡巡，车马仆隶，迎航而往。别见一大第连云，珠扉晃日，内有帐幄屏帏，珠翠珍玩，莫不臻至⑧，愈如贵戚家焉。仙童侍女，引航入帐就礼讫。航拜妪悲泣感荷。妪曰：“裴郎自是清冷裴真人子孙，业当出世，不足深愧老妪也。”及引见诸宾，多神仙中人也。后有仙女，鬟髻霓衣，云是妻之姊耳。航拜讫。女曰：“裴郎不相识耶？”航曰：“昔非姻好，不醒拜侍。”女曰：“不忆鄂渚同舟回而抵襄汉乎？”航深惊怛，恳悃陈谢。后问左右，曰：“是小娘子之姊，云翘夫人，刘纲仙君之妻也⑨。已是高真，为玉皇之女吏。”妪遂遣航将妻入玉峰洞中，琼楼珠室而居之，饵以绛雪琼英之丹，体性清虚，毛发绀绿，神化自在，超为上仙。
至太和中，友人卢颢遇之于蓝桥驿之西。因说得道之事。遂赠蓝田美玉十斤、紫府云丹一粒，叙话永日，使达书于亲爱。卢颢稽颡⑩，曰：“兄既得道，如何乞一言而教授？”航曰：“老子曰：‘虚其心，实其腹。’今之人，心愈实，何由得道之理。”卢子懵然。而语之曰：“心多妄想，腹漏精溢，即虚实可知矣。凡人自有不死之术，还丹之方，但子未便可教，异日言之。”卢子知不可请，但终宴而去。后世人莫有遇者。
注释
①长庆：唐穆宗年号（公元821—824年）。②同为句：意思是，双方隔居天南地北尚且要产生怀恋之情。胡，指北方。越，指南方。③虑不及期：担心不能如期赶到那里。④妪：老妇。缉麻苎：纺绩苎麻。⑤幸：希望。⑥约：婚约。⑦泻囊：倾囊，将身边的钱全部拿出来。⑧莫不臻至：无不完备而美好到了极点。⑨刘纲：字伯经，三国时吴人，曾为上虞令。传说他带着妻子樊云翘隐居四明山，修成神仙。⑩稽颡：以额触地的磕头礼。颡，额头。
赏读
这篇作品从思想和艺术两方面都是比较成功的，一是主人公坚贞不渝的爱情，二是人物形象的描写美丽动人。
主人公裴航与樊夫人船上相遇，为日后蓝桥相会做了铺垫，这个铺垫，就是樊夫人在赠裴航诗中所设的玄机，诗中写道：一饮琼浆百威生，玄霜捣尽见云英。当裴航走到蓝桥讨水喝时，果然遇见一个叫云英的姑娘，二人一见钟情，当老太太用百里寻玉杵的难题对他进行考验时，裴航依然应允“及至京国，殊不以举事为意”“或遇朋友、若不相识”，不在意应举考试，不认朋友，他也要寻找到这个玉杵。可见裴航对云英至爱的痴迷程度，百日内终于把玉杵送到老太太手中，文至此本应煞住，而云英又出一题“捣百日仙药”，继续考验其忠贞程度（真是神来之笔），“航即捣之”接受考验。最后“有志者事竟成”，经过寻玉杵、捣仙药的艰辛痛苦过程，甚至放弃“有出路的科举”，终于得到了美满的爱情。
第二点是樊夫人和云英两个人物描写的优美、华丽，如当裴航掀开帷帐见到樊夫人时写其美艳绝伦的一段：“玉莹光寒，花明丽景云低鬟鬓，月淡修眉……”再有蓝桥见云英，“露裛琼英，春融雪彩，脸欺腻玉，鬓若浓云……”还有裴航见丽人的惊愕表情等等，都酣畅淋漓的表现了二女婀娜多姿、丰满艳丽和娇羞之美。作者擅长描写的才华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其笔法令人叹服。
作品结构严谨，情节环环相扣，悬念叠起，引人入胜。《裴航》这篇传奇作品流传甚广，对后世影响很大。宋有话本《蓝桥记》，明末杨之炯又将此故事改编为《蓝桥玉杵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