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文豪苏东坡40岁那年,在山东诸城,曾写过一阕《江城子·密州出猎》。它的下阕是: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在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的国货运动中,年轻的中国工业资本家们,也颇有苏东坡当年那种“挽弓射狼”的豪气,瞄准洋商们垄断中国市场的常用热销产品,一个又一个地创造新品,然后投放市场参与竞争。
1923年6月的一个上午,骄阳当头,上海很多人都摇着芭蕉扇。突然,鼓乐齐鸣,张崇新酱园店的推销员王东园,满头大汗地推着一辆插满彩旗的小车,一路叫喊而来:“天厨味精,完全国货,价廉物美,胜过味の素!欢迎一试!”小车四周立即围满了人,有的开瓶用手指蘸一点尝尝,味道果然不错,于是你一瓶我一瓶地买了起来。
天厨味精的研制者吴蕴初,是上海兵工专门学校化工专业的1911年毕业生。他看到日本调味粉“味の素”席卷中国市场,就花4角钱买了一瓶“味の素”,经过化学分析,他知道“味の素”就是谷氨酸钠,可以从植物蛋白质中提炼。于是他就在自己的亭子间里试制,日以继夜,在试制中,盐酸的酸气,硫化氢的臭味,弥漫四溢,邻居们一次次骂上门来。经过一年多的试验,终于制成了几十克成品。
上海酱园业巨商张崇新酱园店老板张逸云,看中这个产品,出资5000元,与吴蕴初合办,取名“天厨味精”,天上的庖厨,意思是:“此味只应天上有。”由酱园伙计走街串巷,推车叫卖。由于价格便宜,又是国货,味道也好,销路就逐渐打开。张逸云继续投资,和吴合股,办起了天厨味精厂。最早推车叫卖的王东园,担任了营业经理。
天厨味精的行销,给日货味の素的销路带来严重威胁。日商铃木株式会社通过日本驻华大使馆,向北洋政府商标局提出抗议,他们借口“味精”两字是从“味の素”广告“调味精粉”4字中取来的,要求商标局取消“味精”专用名称的注册。
这道理显然站不住脚,“只许我卖味の素,不准众人叫味精”。一时舆论大哗。王东园一次次地跑北京走门路交涉,在社会各界支持下,天厨味精厂终于取得胜利。在1923年,天厨味精年产3000公斤,1924年年产就达9000公斤。以后每年销售量扶摇直上,他们在1926—1927年,将味精制造方法先后取得英、美、法等国专利,到1928年年产量竟达到51000公斤。
在中国市场上,天厨味精赶走了日货味の素。但制造味精的主要原料盐酸,还要靠日商岩井洋行供应,日本人通过控制盐酸来压榨“天厨”。为摆脱控制,吴蕴初决定办盐酸厂,正好越南有家法国人开设的盐酸厂,因经营不善停业,吴花了9万元买了下来,集资20万元,将该厂搬到上海周家桥,取名为天原电化厂,意思是,为“天厨”提供原料。
1930年11月天原正式投产,生产盐酸、漂白粉和液碱,中国开始有了氯碱工业。它为“天厨”提供原料,并生产漂白粉和液碱,在和日商、英商的激烈竞争中,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天原”的产量增加,需用的耐酸陶器也日益增加。装盐酸用的是日货盐酸坛,而生产需用的耐酸化学陶器,要向法国购买,价格十分昂贵。于是,吴蕴初于1934年在上海龙华又开办了天盛陶器厂,意思是为天原解决盛器。它生产的多种工业用陶,填补了我国化学陶器的空白。
天原电化厂在电解食盐时发生的氢气,除做合成盐酸外,还有多余。吴蕴初利用这些多余的氢气,制成合成氨。1932年,他以便宜的价格从美国购进一座中型合成氨试验工厂,筹资100万元,在“天原”的对河开办了天利氮气厂。“天利”,就是利用天然氢气的意思。1935年秋正式投产,中国第一家固定氨工厂诞生了。它生产硝酸,生意兴隆,还销往日本。
天厨味精厂经过数度改组,改名为上海天厨味精厂股份有限公司,吴蕴初任总经理,到1936年,味精年产量已达22万公斤。他从振兴我国化学工业的愿望出发,创办了天厨、天原(包括天盛)和天利三个轻重化学工业企业,构成一个实力雄厚的“天字号系统”。
上海,这个旧时的十里洋场,曾经是冒险家的乐园,但也是人才辈出的地方。人们惊奇地发现,近1百年来,当时被看成是“尖端产品”的“洋货”,只要在上海滩“登陆”,不消多时,就会有与之相媲美的“国货”投放市场,而且价格特别便宜。例如,电器、新药、仪表、珐琅、塑料等等。并不是上海人特别聪明,而是“东渐”的“欧风”,打破了人们按部就班的生存方式,这里早一个节拍接受来自西方的民族压迫和工业文明。也不是“老上海”们特别喜爱工业文明,说实话,它有不少跟我们格格不入的东西,而是因我们已到了非接受它不可的时候了!工业文明中最活跃的基因,是创造,是探索未知,而不是程式,不是“晒太阳,等天上落铜钱”。
如今,电扇已逐渐被空调所代替,但老一代的人还记得“华生电扇”。华生电器,从上海滩走向全国走向世界,是一个曲折而精彩的故事——
记得20世纪40年代末,在有些中小城市的“豪华理发厅”里,夏天还用着“布风扇”,几层缝制的白布夹在竹片中,下面缝一圈“荷叶边”,一个学徒坐在凳子上不紧不慢地拉着绳子,“布风扇”就会给理发顾客带来丝丝热风。如果这也算“风扇”,也只是聊胜于无而已。可以想像,在1912年左右,当洋货电风扇刚投入上海市场时,会引起多大的轰动效应?电钮一揿,扇叶飞转,满室生风,多么不可思议!
当时有三个青年人:布店营业员叶友才、洋行会计杨济川和木行跑街袁宗耀,出于好奇,从微薄的工资中挤出钱来,买了一架美国奇异牌电扇。爱好电器技术的杨济川,拆散电扇,将每一个零部件,找白铁店、铜匠店和翻砂作坊,依样画葫芦地复制,然后三人齐力组装,经过半年多努力,终于在1915年试制成功两台合格的电扇样品。
但是,要批量投产,他们没有钱。于是,袁宗耀拿着电扇样品,去找扬子保险公司经理、苏州电灯厂大股东祝兰舫,希望他能投资,祝兰舫看了样品,十分欣赏他们的钻研精神,但他当时正为偷电之风盛行伤透脑筋,买进口的电流限制表,价格昂贵,用户负担不起。他要求他们先做电流限制表,以应急需。三个青年人无可奈何,只好先把电扇制造搁下。
杨济川在电表研究中,发觉电流限制表原理简单,但进口货结构复杂,他大胆设法简化结构,当年造出样表送苏州电灯厂试用,结果很满意,祝兰舫第一批就定货2000只,每只定价5两银子,仅为洋货价格的一半。叶、杨、袁三人满心欢喜,他们雇了六七名工人,在上海横滨桥租屋办厂,厂名“华生”包含着“为了中华民族生存”的意思。
电流限制表打开销路,资金逐渐充裕,他们从单一的电表生产,发展到生产电压表、开关、输电变压器和直流发电机;以后又不断添设备,产品品种又增加了交流发电机、高低压开关和电灯厂全套配电盘等。工厂搬了三次家,到1925年,他们扩建厂房40余间。增添工作母机100余台,工人增加到300余人。这一年,他们开始生产华生电扇。到1935年,华生已拥有10个分厂,华生电器厂改组为华生电器股份有限公司,1936年,华生电扇年产达3万余台。
华生厂,是在和外国厂商激烈竞争中求得生存和发展的。当早期华生为苏州灯泡厂生产电流限制表,定价5两银子,外商得悉后立即跌价倾销,从原来的10多两跌到每只电表2两。而华生的创始人宁可不要利润,坚决奉陪到底,用发电机和变压器的利润,来弥补电流限制表的损失。华生厂的发电机每台售价1000两银子,而相同规格的外货,每台售价却为2000两。在竞争中“杀”红了眼的外商,一下子将2000两降低到600两……
在疯狂的跌价竞销中,真正给华生厂带来生机的,是华生电扇的问世。这次华生电扇正式投放市场,已远远不是10年前他们试制时的情景了,在批量生产前,他们对美货奇异电扇作了仔细的技术分析,专找“奇异”的缺点,用来彻底改进工艺,提高质量。
例如,他们将原来的铸铁底座,改为用钢板拉伸,既减轻重量,又减少加工量;他们给华生电扇增加机械通风部件,使电机升温降低;摇头部分用铝合金代替铸铁,使用时更加轻巧灵活;他们在电扇钢风叶上镀镍,使外形更加美观……
这样,华生电扇在结构和质量上全面超过了奇异电扇。但他们仍不放心,每台电扇出厂前,都经过严格检验,其中36英寸至60英寸吊扇,除在厂内作一年的运转试验外,还曾一度在苏州作连续6个月的运转试验。
为了超过洋货,华生电扇厂不是靠喧嚣的口号、热闹的宣传,他们靠的是科学的态度,靠的是他人难以想像的实干。
所以,华生电扇一上市,立即成为热销产品,并进入东南亚市场。这时,国内爆发了五卅运动,抵制洋货运动方兴未艾,华生电扇更成了“天骄”,奇异电扇的销路则步步后退,经销奇异电扇的美国慎昌洋行,不得不跟“华生”谈判,愿意出50万美元,要求收起“华生”这块牌子。这违背了华生办厂宗旨,理所当然地遭到叶友才等人的反对。
当时的华生电扇,质优,价廉,美观,销售量占国内市场十分之八九,如果在今天,早就可以说是“覆盖全国市场”,但那时的企业家们似乎着重于“苦练内功”,还不太习惯于大吹大擂。在外国,菲律宾、安南(越南)、暹逻(泰国)、新加坡、马来半岛、苏门答腊、小吕宋、爪哇及南洋各城市的大电料行,都经销华生电扇,外销占华生厂产品的三分之一。从此,外货电扇在中国市场几乎绝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