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思念着我,我思念着你,隔着漫漫的长路。江雾起时,你采下一朵芙蓉,你怅然的面容,把我的心牵痛。心相同,两分离,地也会老,天也会荒,有哪一支尘世的篙能够将我们泅渡?
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末世里,太多的离别。
离别的理由可以不相同,但忧伤和思念却是一样的。
这首诗里,一个士子和他的妻子,一个北方,一个南方,不能相见,长久的离居,思念也显得沉郁,有着浓重的悲凉。
北方风干,天燥,地阔,天长,帝京很繁华,士子很寂寞。
人在寂寞中,最是容易想到生命中温暖和美好的东西,他需要寻求那一点暖,来慰藉尘世的伤。
于是,自然地,他想到她,想到了江南。
他不说自己对她的思念,不说自己对江南的思忆。他用了文人惯用的“思妇调”来“虚拟”,让我们融进了他设置的情境中,通过一个思妇的忧伤,来诉说他自己的苦闷、悲伤。
于是,镜头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思妇:初夏,在江南,于江上采莲,一叶桧木舟,一支松木桨,郊外的空气中,是荷的清香混合着随风吹来的草木清郁的气息;岸边,草木萋萋,初夏的风带着江南氤氲的水汽,拂在她姣好的面庞。
长风起落,荷裙飞舞,娇艳的荷花,在荷叶间若隐若现。江岸,草色迷离,依稀的兰、蕙的馨香,在草间和她的发髻上,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薄衫皓腕,红颜如梦。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芙蓉、兰蕙和她的容颜,此刻,是求宦无着的士子心里的痛。想求得的似乎惶然茫远,该珍惜的又迢遥不及。人生成了四面八方的荒芜。
小舟在“莲叶何田田”的荷间穿渡,茫茫的江南水面,“一一风荷举”,依稀,采莲女子的戏谑、欢笑之声,渺若可闻,采莲,本是农家女子一年一度的乐事。
“芙蓉”生于水中,便是“莲”,这“莲”与“怜”谐音,“怜”是“爱”的意思,年轻女子采下莲花,或送给心上人,或赠与丈夫,让她们的真情挚意有了表达的机会。更何况泽畔岸边,摇曳青葱的兰蕙,草色青青,幽香阵阵,这是身心与自然神秘相契的时刻。
这美好安宁的快乐,却被诗行间忧伤的叹息声打断,“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镜头忽然被拉近,桧木舟上,一位怅立的女子,正蹙眉叹息。她的手里,是刚采下的红莲。
在众多打诨嬉笑的女子中,有一个女子,正为自己忧伤,此刻,不难想到,士子内心正被这样的揣想击痛。
这是人世间真情思念的美丽的痛,若不是背后那一个乱世,有着飘摇渺茫,无可把握的沧桑,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时刻。
她采下的那枝红莲,握在纤纤素手里,她忧伤的面颜,正思念着远在洛阳,漂泊求宦的丈夫。
遥想中那位女子的忧伤,和采莲众女的快乐,是如此不和谐,却又是那样惹人怜。
世间令人动容的,莫过于低首处那一点真情忧伤的思念。
很喜欢古人这样简单地表达思念的赠与,简简单单的花草,明明白白的情意。
这样的赠与早在《诗经》中就有了。
《邶风》里,一个文静美丽又有点淘气的姑娘,送给小伙子白嫩的荑草,那是她在牧场带回来的,小伙子便真心地夸赞“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小小的荑草,不过是郊野中寻常的白茅,只因采它的那一刻,她的心里装着他,送他的那一刻,他懂了她的心思,荑草无言,承托的是彼此的懂得和珍惜。
最浪漫的当数每年三月三上巳节,郑国郊外的春游,《溱洧》里,“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男男女女结伴来到溱水和洧水边,祈福纳祥,但我想,这样的仪式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年轻的男女,私下里互赠芍药,以示相好,用自然界的香花来笃定爱情。
总觉得,人类在文明的进程中,逐渐失去了和自然的亲密联系。古人是懂得的,知道自然中,许多细密美丽的心思和人世起起伏伏的忧伤都能够一一找到对应物。
比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中,桃花和新嫁娘;“有女同车,颜如舜华”中,木槿和美人;“野有蔓草,零落漙兮”中,蔓草和一段邂逅;“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中,桑叶与离弃;“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中,木瓜和爱情……爱情、美人、相遇、背离和倾心,无不与自然中的花木有着神秘的牵连,并在它们的清新和芬芳中辗转流溢。
古风里流淌出来的句子,多是草木泥土,清波绿野间新鲜醉人的气息。
到了汉末的文人手里,自然是饱吸了这些清气,散落在诗行里,读来,就是大自然的潋滟波痕里,渺渺生香的味道。
即使是采莲的女子思念远方游子的忧伤里,也糅了一份自然的香气,带来的是悠远渺茫,却又蚀骨荡魄的疼痛。
这疼痛放在江南,又别有一番情致。
汉代之前,春秋争霸中,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的故事,就来自江南。
这个故事本身并不十分吸引我,无非是成王败寇的俗套,加之后来敷衍出来的“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的下联,我想蒲松龄写这副对联的时候,对越王勾践一定是称许不已的。可是,一个国家,到了最后,不过是指望着一个美人西施,没有了西施,即使是肯痛掉身段,为夫差舔尝粪便,怕早已被斩草除根了,哪里还用得着卧薪尝胆呢?这样的国家即便终得复国,也并不十分光彩。
倒是吴王夫差,对这个人,该换个角度去看,他是很“江南”的一个男人。
吴王宫廷有两处。相传,夫差得到了西施,爱之不尽,令西施领着一群美人在廊中走动,回廊虚而响,美人踩响的细碎的跫音,听来惊心动魄,就给这回廊命名为“响屧廊”;他又在香山种植了各种香料,让美人划船去采,把美人到过的地方,叫作“香径”,单看这两个细节,也可见这个人很懂得爱重美人,懂美、怜香、惜玉。
如果让我来写夫差和西施的结局,我宁愿写夫差死了,西施惊觉,原来,挟着复国的阴谋,不小心落入了一个温柔的陷阱,挣扎不出来。到了最后,所爱的竟然是夫差。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到底,范蠡只是水中花,远到只是她生命中的一种存在,而夫差,却是她真实的拥有。
有时候,真实的才是温暖的。
唐代的王炎也是很赞成夫差和西施的爱情的,传说他在梦中做了夫差的侍从,不久,听到鼓乐齐鸣,从吴王宫中驶出一辇,辇上安放着西施的棺椁,吴王跟在辇后,悲伤不已,便让边上的词客为其作挽歌,王炎便应诏作了《西施挽歌》:
满地红心草,三层碧玉阶。春风无处所,凄恨不胜怀。
西施之死,最痛者也许反而是夫差。
我想,若真的是范蠡让西施到夫差身边去做卧底,那么,西施功成而亡,范蠡到底是悲是喜呢?估计,他会悲伤,但他的悲伤程度不会超过夫差,甚至或许他还会有一丝丝的慰藉。毕竟,在孺子侍臣的心中,国家安危大于一切,牺牲一个西施换回一朝江山,还是值得的。
但我相信人心深处那点真的感情,相信夫差的遗恨。
真爱,不是范蠡这样的大度。
待到五代十国时期,吴越王钱谬也是一位温柔的情种,他的爱妃每年寒食节必回乡探亲,小住一段时日。有一年,花开郊野,春色渐老,妃子还是没有回来,他甚是想念,便派人给妃子送去了一封信,信上写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明明是思念着她,盼着她回来,但想到陌上花开,春色旖旎,还是希望妃子能够多多清享这大好春光,不必记着回来。
想那美丽的妃子,在遥远的陌上读他的信,春深似海,人比花娇,那一种贴己的温柔,便如春风荡漾在她的心怀。
懂得爱人的人是幸福的,也会给所爱的人带来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