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走时,河畔草青青,园中柳依依,你不回来,草色依旧,柳色依旧,我凄伤的伫望化为了窗前的一幅剪影,为谁匀上了红粉,为谁着尽了新妆?我的寂寞,是否会成千年的蹉跎?
青青河畔草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动荡不安的社会里,是容不下爱与相守的。
我常想,《古诗十九首》,都是文人的创作,它不同于民歌,它映射的是文士的内心世界,表面看起来,不过是女子的思怨,其实,是文人心胸的寄托。
面对东汉没落的现实,文人内心非常彷徨和苦闷,他们需要找到一个出口,把这种仓皇而寂寥的心境尽情地倾吐。我们表面读到的,是一个娼女空闺独守的惆怅,而如果肯再细细低吟,便可以读到诗句背后,文人于末世之中飘摇怅惘的情怀。
似乎什么都抓不住,似乎只有等待,只有相思,似乎,连这样的等待和相思也是遥遥无期、失意孤独的。
原来,整首诗的背后,有一个落魄彷徨、满面忧伤的文士,和他的一再低回的失意和寂寞。
他郁郁着笔,在他的笔下,蔓延出一个场景:一位楼头窗下的美人,她青春明艳,精心装扮,纤纤素手,婀娜多姿,她在思念那浪迹天涯的游子。楼下,是芳草如茵,柳色堆烟。也许,当年,正是在芳草小径上,她为他折柳送别,“柳”乃“留”也,但到底是留不住行人的,他走了,芳草又绿,柳色如新,不同的是,行人还没有回来。
这场景到底是他曾亲见过,还是他的想象?我们不得而知,但又可以得知。
因为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太多了,西楼轩窗,到底有多少女子在伫望?于是,亲见了之后,他便猜测那伫立的美人是在思念远去的游子,一年又一年,游子还是没有回来,回来做什么呢?无非是对坐相忧伤,那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憔悴。失意的人最怕别人窥见自己的失意,至少,还能够让伫望的女子心存幻想。
末世里,幻想也是奢侈美丽的。
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游子在代另一个人设想,那个人是游子的牵挂,是他的心上人。
在末世生离中,还有一个人可以笃信在牵挂和盼望着自己回去,也该是一种奢侈的温暖吧。
多年的漂泊,心中惦念家中的她,便代她设想,她是如何思念自己,盼望自己回去。如此明艳的她,他如何不愿意归去?
或许,仕宦的路上坎坷不平,只好四处游荡,多年苦读,终有不甘;或许,宦海浮游,备遭排挤欺压,奈何名利权贵,终是羁绊;或许,入仕无门,内心愤懑,满眼凄凉,便五湖四海,寻求出路。
但他的心里是在惦念着家,惦念着她的。
于是,所有的设想,都充满了情意和芬芳,弥漫着忧伤和无奈。
他的笔下,那么明艳的她,旧日的芳草,惜别的绿柳,物本无情,但惦念太深,便都一一刻在了心上,时时拿出来反刍,来安慰一颗漂泊而沧桑的心。因为自己尝尽了苦痛和别离,所以,才能那么贴心地揣测她的失意孤独。
他不说他自己人生的失意彷徨,却要说她等待的失意孤凄,内在的切切情愫,是一种注释和旁白。诗人写得真切,我们读得真切,与其说读出了一个女子的彷徨,不如说读出了末世文人的沧桑,这是文人的委婉处。
后世的杜甫学得炉火纯青。
那一年,是天宝十五载春天,安禄山从洛阳进攻潼关,安史之乱开始了。5月,杜甫从奉先移家至潼关以北白水的舅父处。6月,长安陷落了,玄宗仓皇逃亡蜀中,叛军进入了白水,杜甫携家逃往鄜州羌村。7月的时候,唐肃宗在灵武即位,杜甫获悉,从鄜州只身奔向灵武,不料途中被安史之乱的叛军俘获,押回了长安。
在长安困居期间,他时刻惦念着离乱中的妻儿,于是写下了一首《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分明是他在思念着妻儿,却写妻子在一个月夜里,长久地伫立在楼头,不顾夜间的雾气打湿了云鬓,不管月下的清寒使玉臂生凉,在苦苦思念着自己。
文人有时候很酸,“云鬟”、“玉臂”分明是一个月下的美人,祸乱之中,哪有如此的闲暇和心情来整理自己的云鬟?怕只是“首如飞蓬”了,即使是“玉臂”怕也沾了很多的霜尘。但好在读诗的我们都有这样一种心理,宁愿读一个美人的哀怨,不愿读一个邋遢妇人的思念,总觉得后者美感全无。
仿佛,有了这样的美感,我们才肯来体会其中的小缠绵,妻子独自月下思念的深挚。不知是我们自己太矫情,还是诗人们总在有意无意培养着我们的矫情。
能够以自己的心肠来度对方的心肠,写了对方的思念,也如同写尽了自己的情意。始知恳切。
我的失意悲酸是看不见的,但借着对方无望、凄伤的等待,我们看得很清楚明白。
等待的失望、伤感、幽怨,这本身就是一种凄美,就别去追究站在诗歌背后的那个落魄文人,暂且忽略那个失意的人吧。
爱情,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一场对手戏,否则,只能是寂寞。
这个女子之所以在游子不在的日子里,还愿意盛妆痴立,其实内心里是焦灼不安的等待,思念的苦痛正煎熬着她,也许,是无数个从希望到失望的等待。
这样的等待,后世的温庭筠也写过。
温庭筠是花间派的鼻祖,长相奇丑,人称“温钟馗”,但他这个人很让人注目,这样一个相貌鄙陋的人,为什么会赢得那么多女人的青睐呢?
最冤枉的是鱼幼薇,暮春时节,温庭筠第一次见到即将豆蔻的小幼薇,见她秀媚娇俏,俨然一个小美人,彼时,小幼薇已经诗名远播,温庭筠也是慕名来访。
然而,幼薇的处境却令词人唏嘘不已,她的父亲已经谢世,母亲给娼家缝补浆洗,做些针线活来维持贫寒的生活,温庭筠想考考她的才气,给她出了个“江边柳”的诗题。
稍一沉吟,幼薇就写出了“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的句子,令温庭筠大为惊叹,从此,他时常出入鱼家,指点幼薇的诗文,还不时接济鱼家,对幼薇来说,他是亦师、亦父、亦友。
然而,幼薇却对他渐生情愫,在他离开的日子里,真情思念着他,写下了: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日明。
枕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
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
第一次,遮遮掩掩吐露了少女的情意,聪明如温庭筠,怎会不知道?然而,温庭筠其实在感情上很是放荡的,却独对幼薇谨慎又谨慎,只肯以师生相称。硬生生把一个少女懵懂的初恋给掐灭了。
如果,鱼幼薇做了温夫人,她不会再遇到李亿,不会为了李亿的负心而放纵自己,不会为和婢女争风吃醋而杀死了绿翘,也就不会在二十六岁芳龄就香消玉殒了。
最是写尽绮丽风情的温庭筠却轻易辜负了一个才情美貌的少女,宁愿像师父、父亲和朋友那样去爱她,却不愿意给她一个温暖的依靠。
或许,温庭筠自己也是一只漂泊惯了的小舟,不愿意受到丝毫的羁绊。或许,是钟馗一般的面貌怕生生糟蹋了她的如花容颜,我更愿意相信是因为年过五十的温卿,仍只不过是达官显贵附庸风雅的装饰物,有他,亦可,无他,亦可。自身的潦倒失意怎么能够承受得了一个如花少女的未来?那么,爱她,就给她一段距离吧。当然,我们再多的猜测,恐怕也不及当事人当时内心的许多跨不过去的坎儿。
在爱情上,鱼幼薇很悲哀,她一直没遇到对的人,有一场爱的对手戏,温庭筠如此,李亿如此,都不是她生命里的归人,她的结局里,才有那样一场劫难。
我倒是很喜欢温飞卿与她之间的这样一种氛围。他写艳词,但他从不给她写艳词,他为她所写的都是情词恳切的温暖的句子。写了一辈子,陪伴了一辈子,直到她死去。
有多少爱真的能够天荒地老呢?到了最后,爱总会千疮百孔。
他退在爱之外,却给了她一世温情的呵护,这不已经够了吗?
温庭筠曾写过一篇《望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