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别离,乱世的烟尘里深埋着无尽的忧伤,路远迢遥,无望的怅立里多少憔悴的面颜。你还没有回来,所有的猜想忧伤却美丽,我努力地加餐,只是想,把等待的心卑微地呈上。
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末世里,离别是寻常的事,可往往一别,再也难见。
我常想,《东汉末年》文人们内心所承受的哀伤应该是前所未有的深重。末世的仓皇和离乱,是生命里躲不掉也逃不开的郁结,经历了千回百转的纠结和消解,他们的一声叹息,往往滤去了所有的浮华和伤痛,以最素朴的句子来诉说最深的哀伤。
这是《古诗十九首》的第一首,有一个乱世隐现在诗句的背后:汉桓帝、灵帝期间,卖官鬻爵,外戚宦官交替把握朝政,那些中下层文士们,求宦无门。选举征辟的制度,让知识分子背井离乡、抛妻别子,可仕途之路早已经被严严地堵塞了,他们处于极端的苦闷彷徨中。
游学?游宦?还是流落他乡?
要走的路很长很长,“行行重行行”,脚步无比沉重,身心也是无比疲惫,身后,是一个妻子无望的牵挂,她用了“生别离”三个字。这是说心里知道是永远的别离,可能此生相会无缘。
末世里,道路迢遥,风霜冷暖,又是羁旅异地,孤单失意,再加之饥寒困顿,疾病灾难,万里之外,只能让牵挂的人,作最坏的打算。
两个人分别有万余里,各自在天涯,道路险阻漫长,谁知道哪一天才能见到呢?谁知道哪一年才能见到?谁知道这一生,还能不能见到?
同样是乱世,晚唐的李益也有一首诗《喜见外弟又言别》: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离乱之前,外弟还是小孩子,经历了十年的动荡,外弟长大后,两人在旅途中重逢,初见而惊,心下应该有所揣测,但不敢相认,毕竟隔了长长的十年,于是相互“请教台甫”,而当对方说出了自己的姓名时,不免心中感伤惊动,沧海桑田,又遇旧日亲颜,而对方已经由一个小孩子长成了大人,人世几度冷暖变迁。两人有说不完的话,可是,明天之后,又要独自走在巴陵道上,那时候,和外弟又隔了几座秋山啊?
似乎是普通的叙事,普通的相见和别离,但中间隔着离乱,隔着人世不可知的凶险,隔着迁徙流离的苦难,隔着人间沧海沉浮的世事,那一份还能够相见的悲悯和辛酸,让人忍不住唏嘘泪落。
然而,有多少乱世中的别离,隔着十年的时光还能够相见呢?生逢乱世,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许多事无法预料,许多人无法挽留,男人们选择背井离乡,东飘西荡。凄伤如深秋的郊外,落了一地的枯叶,踩上去便是彻彻底底的一地碎响,无法收拾。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北方的马即使来了南方,却仍然会依恋北风,南方的鸟儿即使飞往北方,仍然会筑巢在向南的树枝上,游子,即使身在万里之外,心里思念的仍然会是自己的家乡。思乡是免不了的伤。
曾经看过宋代王禹偁的一首《村行》: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前面的几句写得虽然好,但不见得能够超过唐人,“诗必盛唐”,唐代把能写的诗基本都写完了。到了宋代,词开始崭露头角,诗似乎不再是主角了。然而,仍然有好诗。
第一次读“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心里一紧,有时候就是这样,本来兴致勃勃,菊花初开,郊野空阔,万壑松语,斜阳青峰。秋天的山野,色彩绚丽,棠梨的叶子嫣红如胭脂,荞麦也花开如雪,最是身心沉醉的时候。忽然,就会感到心头一酸,那村桥,那原树,多么像自己的家乡,于是,漫山遍野的思乡,漫山遍野的惆怅。
离乡之后,很容易生长出遍身敏感的触角,王禹偁如此,我们何尝不是如此?有时候在街角,突然看到一个酷似母亲的身影;有时候在璀璨的灯火中,恍惚怀疑是在奔向回家的路;有时候听一曲萨克斯《回家》,也会变得很伤感;有时候在路上,不经意撞上家乡的熟人,思念便无边无际,蔓延进心间。
王禹偁是瞬间被相似的景物拨动了思乡的弦,其实思乡本是胡马和越鸟都有的情感,只是不小心,踩中了猎人布下的机关,接下来只能是束手就擒,等思乡那支箭穿透胸膛。
而那个思念的女子呢?随着游子离开的日子越来越久,她已经“衣带渐宽”了,不说离殇,不说思怨,不说悲伤,不说哀愁,只说消瘦,这消瘦,愈见得思念的深广和淳厚。让读诗的人心中有怜,说不出的心疼。
这和读《诗经·卫风·伯兮》中的句子“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沫,谁适为容”一样的感喟:自从夫君去东征,无心梳洗,头发像杂草,难道真的没有洗发之物?不是这样,你不在,我为谁容妆呢?
古人写情之深,不用浓情渲染,只用简简单单姿容的改变,就刻画出被离伤灼痛的深重痕迹来。衣带渐缓,首如飞蓬,都是自姿容改变里看出心底煎熬的。
李清照的那首《醉花阴》中也有“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句子,这是和赵明诚分别期间,她写给丈夫的。元伊世珍的《琅嬛记》卷中引《外传》:“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有三句绝佳’。明诚诘之,答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政(正)是易安作也。”
易安重阳节寄给赵明诚一阕《醉花阴》,赵明诚叹赏不已,一心想要超过她。于是,闭门谢客,废寝忘食达三天三夜,写了五十首,把易安写的那首夹杂于其中,请好友陆德夫来赏判,陆德夫玩味再三,还是觉得只有三句最佳,正是易安所写的那三句。
易安巧在一个“精致”上,精致地把相思之苦形象地展现出来,清雅无比。李清照一向鄙薄柳永“词语尘下”,纵然是写相思令人憔悴,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也是名句,但到底有些浮花浪蕊的意思。
李清照的词却不求妍丽,自甘素淡,以菊花自比,西风过处,帘幕轻动,那个相思的女子容颜寂寞,瘦比菊花。清照出身书香世家,有此高洁情思,精致的构思,除了天赋,也有环境的濡染;但柳永一生坎坷,自负才华,风流自许,流连秦楼楚馆,俚俗自是难免。
有时候,命运半分不由人,固然两人的句子境界上有高下,但一样是相思煎熬的痕迹,相思原无高下。
“衣带日已缓”,可见相思之深。
尽管明明前面已经说了是“与君生别离”,是永远的别离,但还是盼望着会有奇迹出现,就像《诗经·周南·汝坟》里的那个女子: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赪尾,王室如燬。虽则如燬,父母孔迩!
她终日在汝堤上徘徊,似乎是一场无望的等待,却在一个清露打湿了山楸叶的清晨等来了她的奇迹,那个很久之前被征戍的丈夫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是那么的不敢相信。“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沿着汝水的河堤,采伐山楸的余枝,终于等到了我夫君,请不要再将我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