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说,这个人本性耿直,他还是司马曜的定皇后王法慧之兄,自持身份矜贵,和下面的人很隔膜,不擅长用兵,尤其信仰佛教。据说他临死之际,还在诵佛经,自己理一理胡须和鬓发,毫无惧容。
他和当时另一位美男子王忱,就是王恭最痛恨的王国宝的哥哥,两个人意气相投,但是后来受了袁悦之的挑拨离间,两个人生了嫌隙,反目成仇。但是,王恭对王忱却是始终惺惺相惜的,时刻想着他,有一天清晨出门,看到“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的景象,忍不住感慨“王大故自濯濯”。王大就是王忱,意思是说:王忱就是这样的清澈俊朗。
对自己的仇人,不说他的坏话,已经算是修养了得了,还能够背后真诚地赞美他,可见,魏晋名士的胸怀,确实不同凡响。
王恭如此推崇“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其实是在“行散”之时。魏晋名士爱好服食“五石散”,服后须行走叫“行散”。其实,行散的目的也不过是想延年益寿,甚至能够长生不老。然而,越是求“不老”的人,越是感到了生命的短暂和急促。
所以,王恭一定是在行散之时,见到了新发的草木新开的花,或者是蓦然惊觉流年暗换,昨日已远,感到了人生苦短,所以,这一句最是符合他当时的心境,才对他的弟弟说这是最好的诗句。因为世上本没有最好的诗句,只有最贴心的诗句罢了。
十九首里的诗人自然也是因为睹景伤怀,感到人生苦短。所以,才有这么一句忧伤的慨叹。
当汉末的风风雨雨一齐向这些下层士子们袭来,将他们的命运任意拨弄,他们不能左右外部的世界,于是,开始了向内部世界探索的战斗,开始了对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的探索,开始了对生命真谛的思索。
在《今日良宴会》中,他们高唱“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表现出乱世少有的昂扬和进取。在《驱车上东门》中,他们低吟“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他们知道求神问药终究是虚幻的,还不如尘世里及时行乐,这虽然很是颓唐,但至少是真实的。
而在这首诗的后三句,诗人就开始了向内探索:“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诗人说,百草和人生的长短各有不同,但都会有由盛而衰的历程,为何不早在生命的盛年,立身显荣呢?
但是转而又想:“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即使及早立身,也不能如金石之永固,立身云云,不也属虚妄?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生命会急速地变老衰亡,那么,只有荣名——令誉美名,当人的身躯归化于自然之时,还能够留下,为人们所怀念,那么也许就不虚此生了吧。
在反复的思忖之后,诗人觉得追求“荣名”,洁身自好,求得永世的令名美誉,才是应当的。
《古今注》中关于“荣名”有两种解释:一说“荣名”即“美名”,那么这结尾两句的意思就是说,人生苦短,还是要珍惜令名美誉为要;一说“荣名”即“荣禄和声名”,那么结尾两句的意思就是说,人生苦短,不如早取得荣禄声名,及时行乐吧。
两种不同的说法,是两种高下非常悬殊的人生境界。
其实,读到这里,很让人犹豫,诗的境界和诗的真实,是不能简单地画等号的。我们愿意相信这是一首警策自己的诗,人生苦短,该及时建功立业,求得“荣名”。
但是,那毕竟是末世,虽然还没有战火硝烟蔓延,但整个社会正在一天一天地走下坡路,下层文士已经在晦暗的现实里撞得头破血流。在这个驱车返乡的路上,四野茫茫,物是人非,风摇百草,心神凄然,最后的最后,他居然能够有如此昂扬进取的心态吗?
但确实,在《淮南子·修务训》中有“死有遗业,生有荣名”的句子,在《战国策·齐策》中有“且吾闻效小节者不能行大威,恶小耻者不能立荣名”的句子,其中的“荣名”指的都是美名。所以,理解成“美名”或“令名美誉”也是颇有根据的。
既然不可能是在末世里取得“荣禄声名”,也不可能是末世里的昂扬进取心,那么,这里的“荣名”很显然已经不是外部世界,或者说是世俗世界里的“荣名”了,那应该是精神世界的,是属于内在世界的东西。当末世已经无法安放他们宦求的欲望时,他们恹恹回乡,但又不愿意一生就这样白白蹉跎,那么,就为自己在精神的小洲上,遍植香草吧。
许多人,都是在精神世界里修得了“荣名”而芬芳了身后的。
其实,在这方面,我倒并不太认可陶渊明此人。
陶渊明归隐田园,在他的不惑之年,“悟以往之不谏,觉今是而昨非”,终得在他的有生之年,竹篱、草屋、一身闲逸的青衫,俯下身去,闻见追名逐利之徒无法亲近的南山之畔那一缕旷世的幽香。
从此,作为隐士,他也和那缕菊香一起,化为了历史的永恒馨香。
可是,回头看陶渊明,他出身庶族,在门阀制度森严的东晋本就受人轻视。投过桓玄的门下,但桓玄彼时正觊觎着东晋的政权,自己当然不能和这样的野心家同流。于是,回家隐居。
平生最豪壮的事,就是效仿东汉时期的田畴忠于朝廷乔装驰驱的事。当时,刘裕讨伐桓玄率兵东下,他乔装夜行,冒险到达建康,把桓玄劫持安帝到江陵的始末驰报了刘裕。他用自己的行动表明自己对篡权者的抗争。还写下了“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的句子。
之后,他入了刘裕的幕府,亲眼看到刘裕为了剪除异己,杀掉有功的刁逵全家和王愉父子,又徇私情,重用王谥,他很失望,所以,再度隐居不出。
再后来,投奔建威将军、江州刺史刘敬宣,短短几个月,刘敬宣离职,他也就随着离职了。
直到叔父介绍他任彭泽令,到任八十一天,碰到浔阳郡督邮,属吏说:“当束带迎之。”他叹道:“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
自此,十三年的仕宦生涯结束,他是不断地在努力,不断地在失败,直到最后对官场彻底绝望。
尽管之后他做了真正的隐士,赢得了千年的美名,也不能不说,若不是因为“绝望”,他也不会自觉到甘做隐士,快意田园而无怨无悔。这个隐士,多少有些被逼的意味。
从这点上说,还是比较佩服周敦颐。
这个人生性朴实,虽在各地为官,但俸禄甚微,平生不慕钱财,只重理学,即使如此,在九江时,还把自己的积蓄给了故里宗族。他说:“君子以道充为贵,身安为富。”
他还自述道:“芋蔬可卒岁,绢布是衣食,饱暖大富贵,康宁无价金,吾乐盖易足,廉名朝暮箴。”身在名禄场,心无官禄,埋首理学,这才是弥足珍贵。
《晋书》有记载邓粲条:邓粲,长沙人。少以高洁著名,与南阳刘驎之、南郡刘尚公同志友善,并不应州郡辟命。荆州刺史桓冲卑辞厚礼请粲为别驾,粲嘉其好贤,乃起应召。驎之、尚公谓之曰:“卿道广学深,众所推怀,忽然改节,诚失所望。”粲笑答曰:“足下可谓有志于隐而未知隐。夫隐之为道,朝亦可隐,市亦可隐。隐初在我,不在于物。”
邓粲一开始和南阳刘驎之、南郡守刘尚公不接受州郡的征辟。后来,桓冲卑辞厚礼召他做别驾,礼贤下士,他便应召了。这让刘驎之和刘尚公很失望,他便笑着说了那番关于隐士的最经典的话。
“朝亦可隐,市亦可隐。隐初在我,不在于物。”
这便是后来的“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的来源吧。其实,真正的“隐”是一种心境、心胸,并不在于是在朝、在市,还是在野。
周敦颐之隐,是谓大隐吧,陶渊明之隐,乃是小隐。
虽然,在“隐”这方面,是陶渊明的名气比较大。但我还是欣赏周敦颐,他所爱者,是莲,任知南康军时,于府署东侧挖池种莲,取名“爱莲池”,池宽十余丈,中间有一石台,台上有六角亭,两侧有“之”字桥。他盛夏常漫步池畔,欣赏着缕缕清香、随风飘逸的莲花。
人生,不在于他所拥有的,而在于他所执著的。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是莲的“隐”,身处官场和俗世,周敦颐只以理学和莲为念,淡泊从容,这是心的“隐”。
心隐大于身隐。
十九首里的这个士子,倒不一定是要做个隐士的。但至少,一个人开始了忠于“心”的追求,不再以世俗的宦求名利为念,驱车回乡。也许,这一生,从“心”所欲,求得美名,便有了另外一番境界。
从汉末到魏晋,文士们的心路一直走得很曲折、很多彩,从玄学到魏晋清谈、建安风骨。
但这,还只是汉末,文士们的心路追求,才刚刚开始。
人生短暂,活着,重要的是对“心”有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