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单纯痴心的姑娘,还没能确定他值不值得托付终身,就付出了全部,以致受不了打击,做出来这样过激的行为。希望“从今以后,勿复相思”!
待到渐渐冷静下来,思前想后,真的是“剪不断,理还乱”。当初,你侬我侬,往来幽会,难免风吹草低,惊鸡动狗,漏了风声,被兄嫂知道。如今,和他恩断义绝,怎么和兄嫂交代?况且“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隙穴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自己又怎么见人呢?
始乱而终弃,对一个男子是寻常,对一个女子,却是令父母国人都会轻贱的啊,想起那“鸡鸣狗吠”中偷偷幽会的柔情,仍旧牵动着旧日的缕缕情思,岂能是说断就断的吗?她不禁心乱如麻,发出一声声的唏嘘长叹。
此时,但闻西风凄紧,雉鸟求偶不得的鸣叫声传来,使她心神怔忪,感物共鸣,不自觉地引发了莫名的相思,才知道,原来,爱恋弥深,欲罢不能了。
从理上说该断,这样一个负心人,何必留恋难舍呢?从情上说,付出的爱早已经是覆水难收!于是,这个女子甩一甩头,自信地说:待到须臾东方皓白,一定会知道怎么去解决。
其实,她是不忍心与他决绝的,但她不信这样的负心人,她却仍然会爱着他。所以,她要少待须臾,等到东方皓白,一夜辗转思忖之后,听从心灵的指引,是决绝,还是矢志不渝。
庄述祖和闻一多都认为,《汉乐府》里的《上邪》即是本篇的下文。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一夜的痛苦煎熬之后,这个女子决定:她要与他永远相知,除非,“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用了五件不可能的事,来表明自己生死不渝的爱情。
据说《上邪》是长沙王吴芮的妃子毛苹所作,那一年,吴芮与她泛舟湘江,青山隐隐,碧水迢迢,这些年来,吴芮一直在外征战,兵戈剑戟,烽火硝烟,出生入死,夫妻俩也一直聚少离多,谁知今日相聚,又会有几多的分离?不免都沉入了莫名的伤感中。
毛苹触景伤情,即兴吟出了这首诗,一方面是向吴芮表达自己的情意,另一方面,也是深感聚散难定,生死难料,而表明对他的坚贞和珍惜。触目惊心的是,一首诗里,竟两次出现了“绝”,难道是谶语吗?那一年,毛苹就去世了,这爱的誓言却流传千古。
当时,吴芮听完这首诗时,想到的也是死,并称:芮归当赴天台,观天门之暝晦。
这首《上邪》若真的可以作《有所思》的下篇,那真的当得起金代元好问的词《摸鱼儿》:“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据说元好问于金章宗泰和五年,到并州赴试,路遇一猎户,说:“我今早捕到一只雁,把它打死了。另一只逃出罗网,竟悲鸣不肯去,后来撞到地上自杀了。”元好问很感动,便买了这两只死雁,把它们葬在汾水岸边,堆起石头做标志,称为“雁丘”,并写下这首词。
人间至情,也不过就是生死相许了。
十九首里,把“晨风”和“蟋蟀”这两种鸟虫放在一起,似乎是有深意的,“晨风”是朝鸣而求偶的鸟,蟋蟀是春生秋死的虫,莫非是要说生命是如此的短暂,和蟋蟀也差不多,所以该珍惜爱情吗?
因此,才会“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何不早些涤除烦恼,放开情怀,为什么自己束缚了自己,不能循着晨风鸟的鸣声的指引,去追寻爱情呢?也许,寂寞失意中,爱情也是一道心灵鸡汤吧,但,这鸡汤不是想喝就能够喝得着的。
于是,这个文士就做了一个关乎爱情的“白日梦”。
这白日梦自非平白而起,“高且长”的东城,萋萋苍苍的百草,长声求偶的晨风鸟,悲吟戚戚的蟋蟀,仿佛都在引发着诗人的哀叹:何为自结束?诗人内在的疑虑在和外物的交流中,无声、无形却又那么契合和相通,并通过外物的烘托和强化而形成了更为蓬勃和葱茏的冲击力,自然而然地解开了心头的疑虑,那久经抑制,或者说久已疏远的声色之欲,勃然而生。
恍惚中,他得遇一位燕赵的佳人,她容颜如玉,肌肤盈白,在众多的粉黛里,她是最美的。这位美人,一转眼,便罗裳轻拂,仪态万方地端坐在自己家中,伸出纤纤玉指,铮铮地练习着清商之曲,和自己面对面了。
因为不过是诗人的幻境,画面飘忽,场景转移,无须交代,也没有理由,却煞有介事,恐怕是琴瑟之柱调得太紧了,那琴声也似暴风骤雨,急促而悲切,分外凄婉动人。
此时,一位佳人,一位才子,佳人琴弦的急促焉知不是心神的激荡,又焉知不是听琴人心神的激荡?才子岂能不对面前的佳人动心,佳人又岂能视才子为无物?
那么,接下来的“驰情整巾带,沈吟聊踯躅”就颇有意味了。
一个弹琴者,一个听曲人,两个人是应该有着交流的,那么,这个“驰情”而“整巾带”的人是谁?“沈吟”并“聊踯躅”的人又是谁呢?清代的张庚认为:“凡人心慕其人,而欲动其人之亲爱于我,必先自正其容仪……以希感到佳人也。”就是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了爱慕,想另一个人也对自己动心,一定会自己先整整自己的仪容。
若是如此,那么,这个“整巾带”和“聊踯躅”的人该是这个士子,他听曲动心,不自觉地引起遐想、深思,反复沉吟,体味曲中的深意,面对着佳人清曲,为她弹奏的悲音所感,这悲音和他的寂寞失意是如此相通,仿佛得遇了知音,所以,手在弄着巾带,无以自遣怅惘的心情,双足也是踯躅不定,欲要上前拉着佳人的手,倾诉衷肠。
如果这样去理解,虽然说得通,但是,缺少了一些美感,这样忸怩作态的模样似乎不该是男子所为,男子通常是心动身不动的,才显得深沉、稳重。女子娇柔婉转一些,方显得妩媚。
佳人当户理琴,并非只她一人,在她的对面,应该就是目光灼灼的士子,她虽专心理琴,也不会感觉不到,那一束炽热而凝神的注视,带着热力,带着爱恋,为她痴迷。吴淇在《选诗定论》里说:“曰‘美者’,分明有个人选他(按,即“她”);曰‘知柱促’,分明有个人在听他;曰‘整巾带’,分明有个人看他;曰‘踯躅’,分明有个人在促他。”
就是说,诗里说她是美人,分明是有个人选中了她;说她的琴瑟由于弦柱太紧而声调激越、悲切,分明是有个人在听她;说她整弄衣带,分明是有个人在看她;说她欲前还止,分明是有个人在促她上前。
正是在这“选”、“听”、“看”、“促”之下,佳人也心旌神驰,把持不住了,才会“驰情”,但佳人还是娇羞不胜的,她早已经舍琴而起,想要到士子的身边去,却又“沈吟”不前,对听懂了她的琴音的士子,她早已经倾心了,却又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
这种微妙的相持中,有着爱情初萌时,如百合花初开般的美好与喜悦。
我想,接下来,这个士子一定说了许多爱情的“胡话”,感动并润泽了她的芳心,使得佳人“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想着能够和这个士子,像双飞的燕子,衔泥筑巢,永结同心。
我愿意相信,佳人是被士子的爱打动,自然而然地有了这样的心思。如果,把这最后一句理解成士子心里所想的,和佳人飞燕双双,筑巢偕老,那不过只是单方面的情动,缺少了一种情的呼应,若理解为佳人所思,那便是一种相思,两心成悦了。
朱筠在《古诗十九首》里说:“结得又超脱、又缥缈,把一万世才子佳人勾当,俱被他说尽。”
古老的城墙下,失意的人,一场华丽的、情意绵绵的白日梦。才子佳人,郎情妾意,若末世的一鞭斜阳,有着欲留不能的温暖。梦醒来,夜幕正在降临,有着的也只能是凛凛的寒意。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宦游成了蹉跎,佳人也不过是梦。一场意念中的艳遇,想想是美的,只是,反衬得现实太过“局促”了。文人的纠结与郁闷,是一把丢了钥匙的锁,打不开,生了锈。人生苦短,纵情声色,感官上的欢娱终究挡不住心底里的失意。
城墙依旧是高且长,西风吹草,又是一季的轮回,短的是人生,长的是寂寞。
青衿的士子,在末世的城墙下,只能做白日梦而已了。